洪野感覺得到雷納德變了。
他的眼睛——以往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面,你看着它,它“掃描”你,現在卻像是有人朝冰層下丢了顆火種,不僅照亮了湖底沉寂多年的情緒,還由内而外地一點點融化着那層堅冰。
他用一種認真到像是第一次學習如何注視一個人的眼神看着洪野。
洪野知道這種眼神,十七年前盧米涅他們在告别室找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家時,看到沙沙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就像是一塊僵硬的、冰冷的鐵塊被災難與痛苦煅燒到發紅、融化,然後又不得不落回現實的冷水裡。
“刺啦——”的一聲,靈魂就這樣有了生長紋。
雷納德的生長紋上寫着“洪野”兩個字。
他走過來,動作非常輕柔地握住洪野滿是針孔和淤青的手,“你感覺還好嗎?還會想吐嗎?頭還暈嗎?”
洪野聽得無比心疼。他并不知道自己遭過怎樣的罪,他最後的清晰記憶是他咳着血倒在雷納德的懷裡。
他當時就想,“雷納德一定會被吓壞的。”
“我沒事了。感覺很好,就像是睡了一個好覺剛剛醒。我頭不暈,也不想吐,也不覺得疼——雷納德,我沒事了。”
“……”雷納德保持着一種倔強的緘默。洪野看得出來他在忍耐着,因為雷納德的目光像是顫抖一樣在閃爍。
終于,雷納德垂下眼,把手放在了洪野的胸口上。“這裡,”手掌下移到肋骨位置,“這裡,”然後是腿上,“還有這裡,背上、後腰、手臂、小腿……阿野,他們為你做外部固定的時候,我真害怕你會碎掉。”
洪野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抓住雷納德的手,放回自己的心口前,讓自己的呼吸起伏和心跳變成一方藥,“對不起,雷納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你吓到我了。吓壞我了。”
雷納德彎腰下來,在洪野有些幹澀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吻。然後低頭抵着洪野的額頭,閉上了眼。洪野摸着他的臉,安撫地順着他的長發。
兩個人以這樣的姿勢依偎了好一會。
洪野記起剛才安傑麗卡的話,問雷納德:“剛才安姐說有件事要你來告訴我。是什麼事?”
雷納德看着他,問道:“你是雌體,對嗎?”
“嗯。”
萊斯特雌體是比雙形态還少的“第三性”,從外表看沒有特征,但是雌體的魂宮能孕育,且無論男女,隻能在魂宮孕育。
雌體普遍在十五到二十歲能檢測出來,洪野是十七歲知道的。
當時他有過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和對未來的設想,但都在二十歲的那場災難裡被打破了。
洪野早有預料地問道:“我的魂宮失去了孕育能力,是嗎?這件事我早就知道。”
“不是。”
“那是什麼?”
雷納德沒有立刻回答,他拉住洪野的手,鑽進堆疊的薄被裡,停在洪野的小腹上,然後望着洪野。
洪野在這兩秒的沉默裡心有所感,眼睛微微睜大。然後他就聽到雷納德說,“阿野,你懷孕了。”
有那麼一瞬間,洪野腦袋裡的所有神經都集體罷工了,他理解不了雷納德的意思。
“怎麼可能?雌體的孩子都是先有‘魂’,我的魂宮儲魂能力根本達不到孕育标準。”
雷納德堅定地與洪野十指緊扣,“肖醫生說孩子已經一個月了——是在酒店那晚。我跟你的契合度太高,深度撫慰跟共感融合時,我的共感狀态完全可以被你調用。”
“可我們那晚第一次見,怎麼可能?雌體懷孕不是要雙方感情基礎嗎?”
“是需要‘雌體願意’。你忘了?我對你是見色起意。第一眼我就很喜歡你了。而你因為離散症被我撫慰,也是愉悅的。”
洪野還是皺着眉,“就算是那晚,但中間我們也有一段時間沒接觸。在孩子落魂的關鍵節點,我的魂宮根本……”
洪野突然想到了什麼,露出了一個恍然的表情,“玉極草膏。”
“嗯。玉極草膏和法爾赫阿姨給你的藥,這兩種都是溫養魂宮的,陰差陽錯下保了胎。”
“……”
怪不得。
洪野回憶那些天的反應,魂宮的酸疼和吃了藥後的暖意,藥效逐漸縮短的作用時間,和雷納德一起後就沒再用過藥……一切都找到了緣由。
洪野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我,真的懷孕了?”
“嗯。一個月。安全度過了落魂期,這兩天就會在魂宮着床了。”
“……”
雷納德看着洪野的表情,突然問:“你想要祂嗎?”
洪野的眉心一跳,看向雷納德,第一反應卻是反問:“你不想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