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當年滿腔憤恨無處發洩,就是在這裡,他将那條她親手系上的,她送他的生辰禮物,狠狠扯下,擲入了這池底。
那時候,以為扔掉了,就能斬斷所有。
指尖在盤根錯節的藕節間穿梭。時間一點點過去,久到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錯。
忽然,指尖觸碰到一絲異樣。
不是冰冷的蓮藕,也不是滑膩的淤泥,而是一種柔韌的織物觸感。
哪吒手指迅速收攏,一把将其從淤泥中拽了出來。
他破水而出,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陽光落在他濕漉漉的臉上,也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一條紅色的發帶,靜靜地躺在那裡。
紅雲織就,當年戰場上沾染的血污已經消失不見,金蓮紋路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确确實實就是當年那條。
水珠還在順着哪吒的發梢往下滴,金甲邊緣沾着未幹的泥點,他卻渾然不覺。
他将那濕透的發帶用力攥緊,貼在同樣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心口。
那裡還殘留着那人未散的悸動。
一股強烈的破壞欲和颠覆感的狂喜,如同岩漿般在他蓮藕鑄就的軀殼裡奔湧沖撞,幾乎要燒穿那層冰冷的金甲。
這感覺太痛快了!比當年抽了妖龍的龍筋還要痛快百倍!天道想抹殺?靈山想清淨?玉帝想劃界限?李靖想把他關起來正心明性?
哈!笑話!
他們都不知道,他們以為的隔絕之下,藏着他和她之間最不容抹殺的聯系。
他們的孩子。隔着重天佛國,隔着九重雲霄,将他們的父母聯系在一起。
如同最響亮的耳光,抽在所有試圖規訓,試圖隔絕他們的力量臉上。
哪吒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溢出來的狂笑。
赤焰軌迹劃破天際。
他走向雲樓宮,名義上思過的地方。
守門的天兵見他渾身濕透,甲胄沾泥,眼神桀骜如燃燒的星辰,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垂首不敢直視。
厚殿門被他用腳踹開。殿内空曠,隻有冰冷的雲磚和幾案。
哪吒沒有走向主座,反而像個巡視自己新打下江山的悍匪,在空曠的大殿裡來回踱步。
濕透的靴底在光潔的雲磚上留下水漬腳印,每一步都踏得極重,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走到巨大的窗前,窗外是流雲和遠處天宮的金頂。
他盯着那片象征着天庭秩序和威壓的恢弘建築群,嘴角勾起。
看到了嗎?
你們以為的牢籠?你們以為的隔絕?
全是狗屁。
他松開緊攥的手心,那條濕漉漉的發帶被他随意地搭在了窗上。
水珠順着線滑落,滴在窗台,濺開一顆顆水花。
然後,他做了一件更過分的事。
他走到殿中那張幾案後坐下。
不是端坐,而是将穿着濕靴的腳直接翹起來,大大咧咧地架在了光潔如鏡的案面上。
沾着乾元山蓮池淤泥的靴底,就那麼堂而皇之地印在了象征元帥威嚴的桌案上。
這個姿勢極其不羁,極其放肆。
哪吒仿佛在對着身上那套金甲說,去你的狗屁玉帝,狗屁天規。
他哪吒何時守過規矩?便是從前在陳塘關,他不也在城牆上亂塗亂畫。在李靖的練武場種蘿蔔?
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規律的敲擊着,發出輕響。
另一隻手緩緩擡起,隔着金甲護胸,輕輕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與應,他的小師妹,這會在淨身呢。仿佛看到少女皺着眉收回點在水面的手,他想調笑一句,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怕水?
與應,與應,與應。
她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好想聽她喚他師兄。
想抱抱她,想親親她。
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哪怕化作她身下的蓮台。那時他還會和從前一樣,拽住菩薩的衣角,将她拉下渾濁的池中。
哈……
隻是想想,師妹是不容亵渎的。哪怕是情正濃時,他也隻是輕輕吻住她的指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她吞吃入腹了。
不可以,不可以。他可隻有這一個師妹,師妹最怕疼了,不可以讓師妹掉眼淚。
思緒回籠。哪吒摸了摸那條發帶。他架在案上的腳晃了兩下。
靴底沾染的乾元山泥土,在帥案光滑的表面上,留下幾道清晰的污痕。
思過是吧,在這思小師妹不也一樣?
他哪吒就在這裡,腳翹在案上,心口揣着她的孩子,袖子裡還藏着找回的定情信物。
這感覺,真是……爽透了!
陽光透過巨大的窗照進來,落在他此刻寫滿老子赢了的臉上,也落在他心口按着的位置。
那顆深埋的櫻桃,在無人可見的蓮藕心房裡,因主人的情緒,散發出更溫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