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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潮音洞外的紫竹林,竹影婆娑,清氣滌蕩心神,多少能撫平一點從九重天帶來的疲憊。
與應踏入林間蜿蜒的小徑,鼻尖萦繞着熟悉的竹葉清氣,緊繃了許久的肩頸終于松了一線。
蓮池畔,觀音大士正微微傾身,指尖撚着一小撮金粉,細細灑在池中幾株稍顯萎靡不振的白蓮根莖處。
“來了?”觀音并未回頭,聲音平和溫潤,仿佛早已感知她的到來。
“師父。”與應走到她身側,目光落在那幾株被金芒滋養努力挺直莖稈的白蓮上,“這是……”
“功德金砂。”觀音指尖輕彈,最後一點金粉落入池水,“這幾株蓮,根系被些微濁氣侵染,失了清靈。須得固本培元,滌淨根塵。看來天庭的風,吹得并不溫柔,連我的徒兒也沾了些塵埃。”
與應沉默片刻,她彎腰,指尖輕輕拂過離岸邊最近的一朵白蓮花瓣。
“師父,”她擡起頭,眼中帶着深深的迷茫與不解,“弟子不明白。”
“哦?”觀音靜靜看着她,等待下文。
與應摩挲着花瓣,低聲問:“為何……要讓他們一遍遍經曆?未同星君記得一切,卻感受不到分毫。牛郎織女記得曾經如何深愛,刻骨銘心,如今卻隻剩怨毒憎恨。”
她很不解:“記得愛過,記得痛過,一遍遍重曆,直到麻木……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為你好’?就是為了讓他們變成一潭……再也泛不起漣漪的死水?”
觀音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靜靜地看着與應,良久,她才輕輕歎了口氣。
“與應。”她擡手,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點,與應指尖下的那朵白蓮上方,空氣蕩漾開來。
一個微小的光點憑空浮現,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光點次第亮起,密密麻麻,閃爍不定。
蓮池依舊是蓮池,竹影依舊婆娑,但在與應的感知裡,仿佛有無數個悲歡離合的世界疊加閃現。
觀音指尖再點,那些光點瞬間黯淡隐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看到了嗎?這便是‘劫’。”
“神仙曆劫,凡塵俗世,愛恨癡纏,生離死别。每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曆’,每一次被強行剝離的鮮活情感,每一次被生生磨滅的感受,并非消失。”
“它們沉澱堆積。如同塵埃,如同泥沙。”她頓了頓,聲音更沉,“最終,彙入這天道運轉的洪流之下,沉積淤塞,成了滋養這方天地的……‘泥沙’。”
“泥沙……”與應喃喃重複,指尖下的花瓣變得冰冷沉重。
那些被剝離的愛恨情仇,那些被磨滅的鮮活感受,那些無數生靈在劫難中掙紮嘶吼的痛苦和麻木。
最終,都化作了滋養天地的……淤泥?
“那未同星君他們……”
觀音的目光投向池中亭亭玉立的白蓮:“曆劫歸來,元神穩固,道心‘澄澈’。如同這池中蓮花,根須深紮于泥淖,汲取其中養分,方能亭亭淨植,不染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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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紫竹林回來後,與應沒有立刻回七苦殿,腳下雲路不知不覺偏了方向,帶着她漫無目的地飄蕩。
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站在雲樓宮外那片熟悉的薄霧邊緣。
霧氣帶着涼意,絲絲縷縷拂過她的臉頰,讓心緒稍稍冷卻了一些,她看着眼前在霧中若隐若現的宮殿輪廓。
有點……想看看那張臉了,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确認他是否還活蹦亂跳,一切安好。
僅此而已,絕不是想他。
與應指尖微動,靈光籠罩周身,氣息瞬間斂去無蹤,身形也變得模糊不清。
她悄無聲息地穿過雲樓宮外圍無形的禁制,循着那股熟悉的氣息飄向内殿深處。
最終,她停在一扇虛掩的殿門外。
殿内沒有點燈,光線昏暗,隻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殿内陳設的模糊輪廓。
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混雜在哪吒本身的清冽蓮香裡,從門縫中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與應屏住呼吸,眸光微凝,透過那道縫隙,向内望去。
殿中央,立着一面銅鏡,鏡前站着一個背對着門的身影。正是哪吒。
與應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妝台上。
那裡攤開着一堆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五顔六色,珠光寶氣,一看便是仙娥們使用的胭脂水粉。
昏暗的光線下,哪吒的右手正撚着支沾滿了殷紅膏體的細筆,對着鏡子往自己的唇上塗抹。
鏡前的身影僵住,哪吒倏然轉身,目光刺向殿門的方向,厲聲喝道:“誰?!”
門外空蕩,隻有流動的薄霧,與應站在門外幾步之遙的霧氣裡,斂息靈光重新穩固,但心湖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過去幾日所有若有若無的觸碰,無處不在的灼熱視線,陰陽怪氣的口吻和莫名其妙的羞怯,在此刻全都串聯起來,有了答案。
與應隻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她甚至忘了維持隐身法術,踉跄着在霧氣中顯露身影。
“……哪吒?”
“你……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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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微顫:“……這就是你先前說的,‘辦法’?扮作女子,潛入我身邊?”
“不然呢?”他反問,聲音拔高了幾分,帶着刻意的不在乎,“元君智珠在握,洞悉天機,難道還有更兩全其美的法子?”
哪吒向前逼近一步,“公然親近?像這樣?”
他攥住她的手,幾乎将她拽進懷裡,另一隻手指尖虛虛點向殿外。
“隻要你不在乎。不在乎被那群整天琢磨着權謀傾軋的老東西們,抓住這點‘把柄’,扣上個‘靈山元君勾結天庭神将,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滔天大帽子。”
“隻要你不在乎。不在乎他們借題發揮,把你架在淩霄寶殿的誅仙台上烤。不在乎他們以此為刀,砍向靈山淨土,砍向觀音大士的清淨蓮台,砍向所有你想護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