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柔昏昏沉沉間,聽得外面人聲響,隔窗望去,隻見兩個健仆擡着一株寸許粗兩尺高的樹苗進了院子。
梅樹苗!
突如其來的喜悅沖散了昏沉,她精神一震,起身對着銅鏡,整了整衣裳,正要出去。
“啊,這是怎麼了?”曹丕進了書房,彎腰撿起一塊小木牍,又見東牆上斜挂着一塊三尺見方的大木牍,繪着輪子模樣的圖,竹簡散了一地,又有白絹沾染墨迹晾在案上。
郭柔聞言回頭,曹丕見她眉頭緊鎖,眼尾泛紅,衣領和頭發淩亂,急問:“何人進來砸了書房?”
郭柔聽了,頓時噗嗤一聲,望着曹丕,笑得說不出話來,俄而笑容斂起化作愁悶,指着竹簡木牍,憤憤道:“我再也不要用它們了。”
曹丕聽罷,明白緣由,指着東牆木牍上的畫樣,問:“這有何用?”
郭柔道:“利用水力,将河渠水汲到高處。”
曹丕似懂非懂,依然贊道:“甚好,慢慢來,不急。”
這話又勾起郭柔整日對竹簡木牍的怨氣,竹簡窄,木牍笨,缣帛貴,光為着書寫工具,她從早到現在都在生氣。
“先不管這個了,”郭柔發誓道:“我要改進蔡侯紙,質量堪比缣帛。明日就寫策劃,後日你調匠人去試做。”
曹丕說:“這有何難?快出來,咱們種梅樹。屋裡就像匪兵過境,叫侍女收拾一下。”
郭柔忙道:“她們不懂,等我一下。”說着,将木牍和竹簡撿起來,按序放到案上,并吩咐侍女道:“不用管案上諸物。”
她就要出去,被曹丕抓住手,帶到卧室,推到鏡前,笑說:“可見你要做的是一件難事,人都魔怔了。”
鏡中的人還未理好衣裳發髻,郭柔自己笑了,接過梳子理了頭發,又整了衣裳,就道:“咱們快去。”
仆從已挖好坑,枝葉稀疏的梅樹孤零零立在牆角。
郭柔圍着梅樹看了半天,轉頭問:“植樹多在初春,現在是盛夏,天氣熱,太陽毒,我有些擔憂。”
曹丕握着鐵鍬,說:“我會種樹。你将樹苗拿來。”
郭柔心下定了,提着樹苗過來,放進坑裡扶正,曹丕覆土。待土埋根部,叫郭柔将土踩實,又提了水來,澆得透透的。
“若夏日不好活,等秋天到了再移種也是一樣。”曹丕道。
郭柔道:“我在家看着它,每天都澆水。”
兩人一起進了屋,脫了外面的衣裳,捧着一盞酸梅湯閑話,時不時傳出笑聲。用過飯,曹丕教過郭柔《禮記》,便一起睡了。
曹丕睡得朦胧間,伸手往裡一摸,沒摸見人,卻摸見玉簟生涼,吃了一驚,立刻睜眼,就見門口透出亮光來。
他下了榻,輕手輕腳往外走,隻見書房的燈亮着,郭柔伏在案前,眉頭微擰,全神貫注地寫着什麼東西。
曹丕避過燈光,近前幾步,待看清案上,覺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憐。
案頭擺着一瓶鸢尾插花并一筒毛筆,案被木牍和缣帛分成兩半,缣帛已經寫畫了兩尺長,垂在地上。
隻見她先在木牍上寫畫,爾後凝神細思,檢查前後,才小心翼翼抄在缣帛上。
然後用濕麻布蘸水擦去簡牍上的字,原來郭柔所用兩套筆墨,簡牍上的墨兌了水倒在杯子裡,故而字迹能被麻布擦去。
曹丕不知站着看了多久,遙遙聽見打更聲。
四更天了。
郭柔寫罷,心頭恍若移去一座大山,心神輕松,不由得泛起笑容,伸展肢體,忽然瞥見暗影裡藏了個人,心猛地提起,又驚又懼,正要大叫。
“是我。”曹丕忙走出來。
郭柔撫着胸口,嗔道:“你不出聲,要把我吓死不成?扶我一下,腳麻了。”
曹丕過來借力,郭柔順着他的力道緩緩起身,笑問:“你不睡覺怎麼過來了?”
曹丕道:“我醒來不見人,出來找你。你寫的是什麼?”
郭柔道:“你自去看,我走走,腿腳和脖頸都僵了。”說着,便扶腰扭脖地來回走動。曹丕撿起缣帛,看了半響,沉默不語。
郭柔走過來,故意問:“看完了?”
曹丕慢慢吐出一口氣,說:“你和我說說。”
“現在就說?”
“現在。”
郭柔見他求知若渴,便簡要順了一遍,道:“漢字稠密,頗費時間,故而用西域傳來的符号代替,簡便書寫。”
曹丕本是聰明之人,順着她的思路往下,無一凝滞處,驚得郭柔喃喃歎道:“優秀之人在什麼地方都優秀。”
他指着數字道:“别的像鬼畫符,這個有些意思,你和我再說說。”
郭柔驚訝于他的敏銳,贊道:“出入賬冊,用這數字配合漢字,簡明又方便,隻是要改變時人的書寫習慣。”
曹丕想了一想,道:“你總有巧思。明天我叫人送來舊賬冊,你做了給我看。”
郭柔點頭應了,見話說完,卷起絹帛,笑着催道:“回去睡覺,我明日尚可睡覺,你要撐着困意當值。”
曹丕笑說:“這算什麼,打起仗來也有幾天不睡的。”
郭柔拉着他的手,回榻上躺着。曹丕睡不着,道:“你的算數從哪兒學的,這麼好?”
郭柔回:“阿翁請人教過我,那些人裡還有不如我的呢。”回憶幼年,甜美和傷感接踵而至,以至于良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