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星熄雲蔽,天幕上隻挂了一輪血紅的彎月,宛如深淵裡一隻不懷好意窺探衆生的眼睛。
鬼城沒有夜晚,黑暗讓妖魔鬼怪更加興奮。這間客棧旁邊是一家賭場,時不時便能看見有肢體殘缺的賭客鬼哭狼嚎着被擡出大門,然後陰影中等候多時的小鬼便會一擁而上,貪婪的分食美味。
晅裴沒睡,薛行木也沒睡,隻有季璘沒心沒肺地躺在枕頭旁四仰八叉翻着肚皮。
暗紅月光将鎮幽尊君側臉覆上一層詭豔,從晅裴的角度,能看到他垂目望着手心裡那一道細細的血線,目不轉睛。
“朱樾給你下了咒。”
聲音響起的瞬間,薛行木立刻将五指緊握成拳,回頭皺眉道:“你吓我一跳。”
晅裴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身旁,微微歪着頭,打量他。
“是我吓你,還是你變遲鈍了,連我靠近都沒有察覺。”
“……”薛行木像是被問得有些煩躁,“你有朱樾的消息了?”
晅裴便靠在身後攀滿曼珠沙華的圍欄上,悠悠舉起煙鬥:“沒有。”神态慵懶,仿佛此事對他來講毫不重要。
薛行木便有些奇怪了,他眉頭依舊緊皺着:“我以為你會是這世上最想找到他的人。”
晅裴淡笑着迎上他的視線:“這世上最想找到他的人,不是你嗎?”
薛行木曾是朱樾身後的一名小跟班。
他并非天神,原身不過是一條雙頭犬,出生于弱肉強食混亂無序的幽澤,幼犬時曾險些被其他妖魔分食而死。
春神朱樾溫柔慈悲,将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帶回了長明天,教他明理開悟,授他仁義道德,要他學會講規則,守秩序。可狗崽天性兇悍,獸性未褪,從不認同朱樾口中的大道理。
“弱者才需要秩序,強者根本不在乎,就像少猙,就是不講規則才能赢!”
萬年前因幽澤與長明天戰火連天,凡間蒼生倒懸,哀聲遍野,朱樾作為掌管生機與仁德之神,常常為了解救凡人疾苦奔波勞碌。
那時一身反骨的小狗崽就總會冷眼旁觀出言嘲諷:“他們現在守規矩,是因為你強大,能帶給他們利益,有朝一日你沒用了,他們就會比妖魔還可怕,撲上來狠狠扯掉你的每一口肉!”
春神便溫柔地歎了口氣,揉揉眉心:“别把人心想得那麼壞呀,木木。”
“去幫百姓們收割新熟的黍米。”在小狗崽子暴脾氣發作的前一刻微微笑着道,“不聽話,就再把《狛蘭經》抄一百遍。”
…
烏雲遮住了血月,薛行木再次打開掌心,看向那根晦暗的血線。
其實哪怕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者說,除了朱樾自己,誰也不知道。
隻記得朱樾屠殺凡人的消息傳到他耳裡時,他的腦子“嗡”的一聲,就像有誰拿錘子重重砸了一下。
“不可能!!”還未成為鎮幽君的年輕犬妖勃然大怒,一拳将前來通報的神官砸得頭破血流,“絕對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冒充他!!”
那位年紀輕輕的小神子穿着一身張揚的紅衣,站在旁邊冷眼相看:“可他叛逃了。”
“……”薛行木雙眼爬滿血絲,紅得像要流出血來,他胸膛劇烈起伏,看向倨傲的小神子。
“雙頭犬追蹤能力舉世無雙,你又是最了解他的人。”神子雙手抱臂,倚在殿門上,“所以,如果你有什麼疑問,就找到他,當面問個清楚。”
朱樾叛逃後自己找了他多久,薛行木其實不太記得了。
隻曉得再次重逢時。
他仍是一身青衣,芝蘭玉樹。淚痣将下垂的眼尾襯得溫柔,朱樾隔着摩肩擦踵的人群,沖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