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宗重重地敲了三下賬本,祠堂裡嗡嗡的議論聲這才漸漸平息。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他,目光熱切得幾乎要在賬本上燒出洞來。
“這筆錢看着是多。”他慢條斯理地捋着胡子,“可攤到各家各戶頭上,也不過是讓大夥兒松快些過個夏天。另外我和幾位族老議過了,先留二百兩作本錢,餘下的就按先前說好的分。”
堂下頓時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應和聲。這會兒誰還顧得上計較分法?個個都在心裡撥起了算盤珠子。滿夏站在角落裡,手指頭在袖子裡偷偷掐算:八百七十六兩四錢,刨去二百兩本錢,就是六百七十六兩四錢,自家能得一半……
三百三十八兩一錢!
天呐!這些個銀錢還要擡回去!
滿夏恍惚過後,就是狂喜,他的眼睛黏到了許斯年的身上,這個男人還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坐在堂屋的桌子上,一份份銀錢經過他手被分了出去。
“瞧什麼看這麼入神?”蘭知順着自家小哥兒的目光望過去,果不其然是他想的那樣,他借着扇子的遮掩輕聲道,“就這麼喜歡?”
“嗯!”滿夏重重點頭,差點把蘭知的扇子碰到地上,“喜歡!”
“喜歡什麼?”他偏要問問自家這個傻小子,“喜歡這個人,還是喜歡錢?”
滿夏終于回過神來,瞅了他阿爹一眼,理所應當道:“阿爹,是喜歡他的錢。”
小哥兒愛财,取之有道,他劉滿夏也不是什麼錢都愛的,阿爹實在小瞧他。
知子莫若阿爹,聽完這小子的話外之音,蘭知頓時覺得聊不下去了,故意闆着臉道:“别說話了,馬上要分完了,把你爹叫過去扛錢!”
滿夏不在乎阿爹的突變的表情,樂滋滋道:“不用,我拿得住,我帶回去就行。”
周禾香領完自己的銀子,就見父子倆在這個角落裡聊着,高興招呼道:“足足有五兩多銀子,這可比買鮮繭劃算多了,蘭哥兒,你家這樣想着大夥兒,我這個做嫂子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說話的聲音大了些,就是有意說給屋裡其他人聽的,她還能不知道背後那點事,大山和蘭哥兒家的日子是比旁人好過些,但也瞧瞧人家的本事,這都是該得的。
如今這屋裡的都得了蘭哥兒兩口子的好處,日後若是再讓她聽到這些個不着調的話,她保準鬧出來讓人沒臉。
一些人聽了這話,臉上羞紅,手裡緊緊握着的銀子都燙手,這法子若是他們想出來的,大約不會這麼大方帶着所有人一起做。
族人歸族人,銀錢歸銀錢,哪有把自家的錢往族人家裡推的理,這不是腦子進水了。
但劉大山家就不一樣,人家就這樣大氣。
感受到其他人微妙的情緒變化,蘭知笑着去拉周禾香的胳膊:“嫂子,來這兒站,這裡人少。”
周禾香将銀子放到随身帶的荷包裡,剛想順手塞到袖子内,想了想又拿在手裡,笑着對人說:“擱袖袋裡,摸不着我心慌,還是放手裡好。”
滿夏“哈哈”笑出聲,拉過在一旁的舟哥兒,問他:“舟哥兒,你也不幫你娘分擔點,這麼多錢伯娘都要拿不動了。”
舟哥兒皺着鼻子,嘟囔道:“我哪敢呀。”
“兩個小促狹鬼。”蘭知扇骨輕輕敲在滿夏的胳膊上,“舟哥兒,你娘疼你呢,小娃娃不能留那麼多錢,小心長不高。”
周禾香肉疼地從荷包裡拿出一小角碎銀子,約莫有一錢:“算了,今兒老娘高興,錢你自個收好了,不要一下子全用完了,也不能一個人到外面用,不然人家要搶你的。”
收了錢,舟哥兒笑得見牙不見眼,也不覺得他娘絮叨了,跑過去撲在他娘懷裡撒嬌,滿夏笑罵他沒良心,為這麼點錢就不要哥哥了。
祠堂内的各處都有細微動靜,但許斯年就是能聽到滿夏的笑聲,他從賬簿上擡起頭,提着筆往那邊看了眼,果然鬧得正開心。
又有人過來,許斯年回過神接着念,“阿叔,你家共做了七十六把扇子,因都隻是單色素扇,故而賣得便宜些,本次該分一兩四錢,您點點數。”
族中男人都少有識字的,女人和小哥兒就更不識字了,許斯年便指着賬本上的一一念出來給來領錢的人聽,聽清了便讓他們将錢當場點清并在簿子上按手印。七八十戶點下來,沒人對賬有疑問。
劉繼宗開場還站在這兒親自盯着,後來見許斯年他們幾個配合默契,辦事有條有理,也就歇了口氣,回座位上喝茶了。
“二叔,您想看就過去看。别在這裡抻着脖子,小輩們看見了不像個樣子。”劉繼宗好心勸。
村裡的劉老大夫、劉大山這輩的隔房二叔,劉昌水瞅劉繼宗,慢慢坐直身子,摸着胡須老神在在開口道:“你當我這是瞧新鮮呐,我是看那小子比你們這些人都有出息,正要仔細瞧個模樣。”
劉繼宗失笑:“二叔,倒不至于如此,族裡小輩也還是有……”
若是要和許小子相比,族裡目前還沒人能比上,他這護短的話也講不出口,于是轉而道:“小輩們也都勤勉,平日跑個腿出個力都是行的。”
“哼!”劉二叔接着道,“如今看來,夏哥兒眼光比你們都好。那陳家小子就不是個好的,慣會裝相,你們且等着瞧吧。”
雖和陳家鬧了矛盾,但劉繼宗也不想去得罪一個秀才,便不接這話茬,轉而和幾個族老提起一件一直擱在他心裡的事。
如今這買賣漸有起色,下一筆進項他盤算着要留幾分在公中。一來為着族中那些伶俐的小子們能進學讀書,二來也是存着份長遠打算。
這讀書明理的事,原是最要緊的。但凡考得個秀才功名,見了縣尊老爺便可不跪;若是中了舉,那更是了不得,非但免了賦稅徭役,在縣鄉裡也能有幾分薄面,更不必說那進士及第的光宗耀祖了。
大家聽了,也覺得這法子好,不過具體怎樣,還要細細盤算,今日也隻是略提一嘴,族老們心中好有個準備。
許斯年發完最後一人的銀錢,便起身将賬簿遞給劉繼宗查看,他贊了幾句許斯年這事做得穩妥。
又對着祠堂内衆人提醒道:“大家夥都要把事情當回事,不要在外面亂嚼舌根子,令人紅了眼,鬧出事來也影響大家夥拿銀子。”
涉及自家的銀子,劉氏族人沒有不應的。
人漸漸散了,木箱子内的錢少了大半,滿夏越過眼神落在那沉甸甸的銀錠銅闆上,心裡後悔沒帶個結實的筐子來。
憑自己手上這包袱皮,好像不能裝完這些,即便包上了,走在路上也難免要散開,幹脆連着箱子一塊端走,回頭再把空的送還族長。
臨走前,劉繼宗拉着劉大山道:“婚期定了後告知我,我将祠堂空出來,給兩個小的辦婚儀。”
懷安縣内各家各戶的祠堂主要用來祭祀祖先、商議族中事務,通常不會作為新人的婚儀主要場所。但也有例外,若是新人家庭貧困或者宗族極為重視,族中也會出借祠堂院落舉辦婚禮宴席。
滿夏和許斯年自然不是因為銀錢,而是劉繼宗見族中拿了這許多錢,便想着給小兩口多些體面,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總要拿出個态度。
祠堂大門關上,劉大山扛着錢箱子,蘭知在一旁照應着滿倉,天黑了路不好走。留兩個小的落在後面,越靠越近,最後悄悄扯住了彼此的手。
月光下,影子彼此交纏着,許斯年在院門前和滿夏分開,倆人都沒有不舍,隻有對未來的期待。
端午節後,劉氏族人仍舊埋頭苦幹,并且随着産品量上去,手藝也愈發娴熟,蘭知帶着幾位手藝好的還做出了好幾個精緻的款。
但出乎許斯年意外的是,節後的扇子仍舊好賣,尤其是後面新出的品,甚至能賣到大繡莊裡面的高價。
許斯年也沒有整天守在攤子裡,一則攤子上了正軌,現在留在那兒的人基本能做好自己的事,二則,就是他作為準新郎官,要把最大的心力放到他的婚事上。
倒是滿倉,他想帶着族人和扇子到臨近幾個城鎮去賣貨,他從過軍,比一直在村子裡的這些人見過更多的世面,對制扇的事,也更熟悉。
劉大山和蘭知都不大願意。行商販貨,本就是件苦差事,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便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也難免疲累,更何況滿倉腿腳不便?
況且如今天下雖算太平,可道上劫匪的傳聞卻從未斷絕。若真遇上了,莫說護不住滿倉,隻怕還要連累同行之人。
可又不知如何開口,說輕了怕他不明白這其中的艱險,說重了又怕傷了滿倉的心,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但他家滿倉平日裡連門都很少出。
滿夏見哥哥神色黯然,忙上前勸解。
“哥哥又不是獨個兒去。聽族長伯伯說,這趟行商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同行。這般聲勢浩大的隊伍,哪個不長眼的匪徒敢來招惹?咱們這兒還沒出過這樣的兇惡之人。”
滿倉會意,接過話茬溫聲道:“爹,阿爹,兒子知道你們是關心我。實在不用擔心,我雖行動不便,但經驗尚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我也幫着出出主意。再則……我借着這趟出去能多攢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