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的吉雲殿華麗遠勝坤甯殿,踏入其中,仿佛親眼見了話本裡的瓊樓玉閣,垂下的紅羅紗帳外另有層層珠簾,寶光瑩瑩,随手可及的茶盞、花觚都是前朝的古董。
許怡不高興地将腰上的荷包流蘇扯得七零八落,“她這樣的身份,慣會伏低做小的,難道我也要和她學不成?姑母叫我多和明華親近,你明知道她不願意賈元春進宮,還是留了賈元春,這叫我如何與她親近嘛。”
貴妃張嘴欲罵,看她強撐的眼淚,想一想還是罷了,“也是我寵壞了你。論親疏遠近,總是你我姑侄親近,她又是個有心計謀算的。沒有些個由頭,你就貿貿然湊上去,隻有叫人起疑心的。”
許怡遲疑道,“明華若是有謀算,如何能這樣驕縱好享樂?姑母莫不是看錯了?”
貴妃氣得着實不想說話,重重擱下茶盞,茶水四濺,“莫要多話了,你隻按着我說的吩咐做就是了。”
“那……姑母說讓我去皇陵的話還當真嗎?”許怡眼巴巴地看着她,“我就隻當是踏秋路過。”
“我什麼時候沒有依過你,過兩日就叫人送你去,且大大方方地去。别總學着小家子氣,到底流于下乘,你是許家的姑娘,不比榮國府那破落戶尊貴?她賈明華做得,你也做得,皇後能給她的,我也能給你。”貴妃緩了口氣,“擦了眼淚,咱們去瞧瞧元春那裡都收拾好了沒有。”
貴妃親自開口留人,她宮裡都是些千伶百俐的,如何還能收拾不好。
賈母對着元春也是百般的叮囑,見着貴妃親自過來,态度謙卑,“這丫頭就托付給貴妃娘娘了,要是有不好的,隻管打罵教訓。”
許怡臉上還是寫滿不快,賈元春知道她瞧不起自己,可要是有出路,誰願意來着不得見人的地方。
這樣想要什麼都觸手可得的貴女,是不會明白的。
她若再不能冒頭,隻怕二房轉眼就要被榮禧堂壓死不得翻身了。
“老太君放心吧,常來我這裡坐坐,太後她老人家喜歡清靜,皇後娘娘又潛心禮佛,偏偏我是個愛熱鬧的。” 貴妃當然不會說旁的,又好生命人送她出宮。
待得上了馬車出了宮城,賈母長長地歎了口氣,走一遭隻覺骨子裡透出乏意來。
王夫人已經在賈母房内等了許久,最後見她一人回來,心裡又是欣喜又是難過,“往後隻看這孩子自己的命數了。”
“你是個有福氣的人。”賈母握住她的手,“元春是正月初一的生辰,張道人也說她是大富大貴的命數,再有寶玉,銜玉而生,何等造化,撐過這一段就好了。”
不想房門被重重踹開,力道之大,竟讓兩扇雕花木門都有些歪斜。
賈母未回來之前,賈赦已經接到了賈明華的消息,他着實是不明白,好端端的女兒家,非要送進宮去做什麼,要是陛下肯放人,他馬上就将自己閨女接回家來藏好不叫人再惦記。
退一萬步,送進宮也不是不可以,可他是好說歹說,連着賈代善都搬出來了,力求賈母不要瞎站隊。
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并無廢棄太子的意思,太子也向來做得很好很有分寸。
人家父子和和睦睦的,你們倒和妾一起惦記起從龍之功來了,真叫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賈母尚好,她早預料到賈赦會暴怒,王夫人卻是被吓得不輕,竟露出了慌亂的神色。
賈赦不與她們多廢話,“送二太太回東院,往後不許她再來見老太太。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她總這樣打攪老太太,豈非不孝。”
“老大,你這是要軟禁我這個親娘了麼?”賈母看他鐵青的臉色,緩緩笑了,“來不及了。”
王夫人被連擡帶拽的弄出去了,賈赦反手關了已經阖不起來的門,看着賈母道,“你就這麼恨我麼?”
“你是我親生的,我不會恨你,卻也不會原諒你。”賈母甚至還能穩穩地端起熱茶來喝一口,她心裡的痛快遠遠不止用元春搭上貴妃這樣簡單,“你視女如命,屢次三番為了這丫頭忤逆我,我就偏要你瞧着她在我手底下嫁人讨生活。我老太婆再不濟,也曆經三朝了,你以為我輸了,可不到最後,如何能知道鹿死誰手。”
賈赦偏頭抹了一把臉,“老太太向來記恨祖母,我打小養在祖母膝下,所以你不喜歡我。後來父親病重,給老二求了差事來,你覺得耽擱了老二科舉,連着父親也恨了。到我娶了太太,生了明華,你又不喜歡太太,覺得她将榮國府握得太緊了。現如今輪到我的女兒了……可見你恨的是我才對。我那天聽先生教琏兒孝道,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①。老太太為着老二計了,為着珠兒元春計了,我敢問一句,你可曾想過為我計一計?”
甚至不是有沒有,隻求她有過這樣的念頭,哪怕是想一想也可以。
賈母說不上來,半晌才複又開口,“你自有人替你打算,政兒卻是不一樣。”
賈赦反倒輕松起來,如卸千斤重擔,“老太太說笑了,我要是有人替我打算,如何會落得這等地步。不過好在我還能替自己的兒女打算。來人,老太太要靜養,往後誰來拜見都不許放進來,若叫不知死活地吵着老太太,可别怪我不客氣。”
鴛鴦護着賈母,恨恨地看着賈赦,“大老爺難道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罵不孝嗎?”
賈赦笑笑,指着她道,“成日的當着副小姐,不知道自己身份了,就先拿你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