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王後此時神情冷漠,再不是哪個時時待自己溫柔呵護的母妃,所以少女固執的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母妃。”她表面示弱道,感覺身後困住自己的人身體有一瞬遲疑,少女連忙擡起手肘全力撞上母親胸前。
緊接着蹲下身,她知道對面的弓箭蓄勢待發,因而将母親的心門暴露出。
果然在她剛完成動作之時,箭矢接踵而至。
何豫忍着胸中被撞擊的巨痛伸手接下射來的箭,力道之大震得她虎口撕裂見骨,另一執簪的手再次敏捷壓入少女頸項間。
“别。”少女這次是真的怕了。
何豫視而不見拉扯起人步步向院外走去,人群始終把她圍在中間,一出屋吟長身上的壓制便消失,她沒忘記何姨最後在耳邊說的話讓其尋到機會立刻逃。
現在衆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提防前院,無人注意原本昏迷的女童已從後窗艱難翻出去,她走得并不快扶着牆緩慢前行,何姨給的力量在身體裡沖撞,吟長此時完全控制不住它。
官府辦重案,百姓閉門不出一路上也沒遇上人。
這裡離城牆不遠,擡頭能望見城樓上通明的燈火,吟長心裡存着僥幸,如果沒有自己的拖累何姨或許可以脫身,卻在望見城上那抹決絕躍下的身影時悔恨萬分。
腦中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破湧而出,雪域天泉旁何豫救助下被圍殺的男子,屆時她與族人走散,遭到埋伏者誤認是男子同夥一并追捕,幾日的出逃裡他們兩人共患生死,惺惺相惜暗生情愫,之後回到赤離城才知他是雪域王子赤離城日後的主人,而她的身份也不允許逗留便留書離開。
男子得知其離去在繼位大典上追去,終在入蓬瀛栖地前攔下人,承諾若她不想要權勢高位,就棄了這錦繡榮華陪她四海逍遙。何豫情窦初開見他已然舍棄一切,便不管不顧了些,連族長誅心之言也應下,隻求與他一世夫妻。
第一年他們遊曆大川荒漠,四海為家快活自在。
第二年他們有了女兒,初為人父人母内心滿足萬分。
第三年赤離城的人尋來言王病重望速歸,她不忍他為難同意前往。
第四年他即位立她為後。
第七年諸多事惹煩心,他漸漸暴虐喜怒無常,為權衡朝中勢力充盈後宮。
第十年恩情淡薄大臣彈劾來曆不明的王後,他礙于她的力量壓下輿論。
第十三年他聽信大祭祀讒言,說皇後習妖術欲操控王儲禍國,便培養了對抗靈力的巫術,又惑使親生女兒盜靈骨,推她入萬丈深淵。
這舍棄所有換來的一世,快樂時光不過短短三四載。悲憤的情緒在心裡消散不去,吟長緊緊壓上胸前。從前她覺得生而可貴,所以忍下病痛竭力活着,對輕賤性命者尤為不屑,可今日面對何豫這舍棄一切換來的質疑背叛,骨肉相殘,自己一個外人尚且承受不住勿怪何姨甯可選擇赴死。
馬蹄聲迎面疾馳而來,吟長已轉入街邊小道沒想仍然避不開搜查士兵,此時跑來的馬太快她無力躲避本能護住身體緻命處。
天寒地凍黑燈瞎火,待馬逼近倒地女童時,駕馬之人立刻拉緊缰繩掉轉方向,拽得馬兒揚起前蹄長鳴撕叫,生生偏轉十餘寸方位,落下的四蹄險些踏上吟長。
“何人在此。”禦馬之人訊問。
那張臉吟長看清了,是他剛剛屋内為自己擋下何姨假意襲擊的少年。
如今她孤身一人在這夜裡活不過幾個時辰,義父不知蹤迹何姨舍身護她,眼下隻有活着才能雪恨,眼前人是能求助的唯一出路。
“不…不要過來…不要抓我。”本就凍得青紫的小臉被吓得瑟瑟發抖,一手還壓置在心口處,吟長一副活見鬼的表情,加上逃跑時衣衫發髻散亂真是狼狽不堪。
“是你,為何要跑。”馬上少年也看清了她的模樣,語意平緩面色和煦。見地上跌伏的女童縮緊身體,語無倫次的嚷嚷着不多時昏死過去,他下令帶人先回府邸再通禀兩位将軍。
次日裡醒來,吟長換上了幹淨衣服,卧房裡燒着爐火,架上的水壺内正咕噜咕噜翻滾着,昨夜起初是裝暈,被扯上馬一路颠簸後便真失去知覺。
“你可醒了,大人還等問話呢,都來人問幾回了。”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嬸搖晃着胖墩墩的身體,擰來熱帕子遞給她。
吟長接過抹了把臉意識清晰,事情件件在腦中浮現,憶起城牆上那抹隕落的哀色時,心口揪痛她緊緊扯住衣頸。
“哎,你别亂動。”大嬸操着嗓門急忙來阻止她。
“張嬸,人醒了嗎?”
“醒了醒了,我給她收拾收拾就帶過去。”
“趕緊的。”門外侍女催促道。
站到堂前的吟長身形瘦小,加這段時間的勞碌病痛完全沒得個人樣,臉頰消尖雙眼凹陷更像饑荒的難民,見着廳裡兩位神情嚴肅的大人立時手足無措。
“小姑娘,你不是雪域人。”說話的是昨夜武将裝束的人。
“不,不要殺我。”她驚慌站起想跑出去,卻被侍衛攔下推倒在地。
“你不要害怕,交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自然不會殺你還會讓你回家。”昨夜執弓的男子言。
“真的嗎。”吟長驚懼的問。
“當然。”對方承諾。
她支支吾吾的述說起經過,義父是醫者兩人從中原來,自己從小病弱家中從商旅口裡知曉雪域泉眼之水可治病,就托義父帶她在聖水節時前往靈泉。
到的日子早了些,便尋處院落住下,昨早義父出城進山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采些藥材,人走後不久一婦人闖入屋内,困住她嘴裡一直念叨些聽不懂的話,起初以為是瘋子等義父回來趕走就是,哪曾想天黑後婦人卻要殺她,就是後來大家闖入時看到的景象。
仿佛要被戳破心窩的畫面還在眼前,她睜大雙眼嗚咽着再說不下去,揮舞着的手臂露出布滿淤青的肌膚,想來是被虐打過。
兩男子對視一眼,這小姑娘身上的傷病捏造不得,昨夜破門而入時那妖婦欲剜其心的動作也不假,車夫口中說她與一男子同行的言論也無出路,隻要尋得那出城的人對上口供即可。
“帶她下去,傳令尋人。”武将裝束的男子吩咐道。
吟長被扶下去還是安置在醒來時的房裡,爐火燒得旺,她正抱着雙膝坐床上發呆,侍女沒有離開瞧着其心驚膽戰的模樣并未起疑。
“這位姐姐,那想殺我的人是誰。”吟長還不知何豫的身份,想着從旁打探打探。
“這話可不敢瞎說。”侍女見她吓的不輕,被虐打又差點喪命很是同情,準備提點幾句。
“那她被……被抓到了沒?會不會再來找我?”吟長往床塌内退去生怕再遭毒手。
“姑娘請放心人已經畏罪跳了城,我早晨在外奉茶聽到兩位大人說,祭司殿已将其屍身收拾去。”許是為了極力安慰吟長,侍女把偷聽來的惡人孽報一一說予,卻聽得人心頭悲涼。
“姑娘該吃午飯了。”
“姑娘該用晚飯了。”
“姑娘該歇息了。 ”侍女一日裡都不曾離開吟長身邊,除了提供些吃穿更多時候靜靜做女紅瞧着年歲也不大。
身上的衣物全被換過,她随身也沒帶着什麼東西,隻是前幾年愛招惹些街頭惡霸,自己武力不及時留點後招,在銀制镂空的手鍊中藏着迷藥日日帶着。
夜裡外頭寒冷,吟長看看桌前被她下了藥正呼呼睡着的侍女,确定其不會醒來後用剪子絞下一縷發絲護着燭火在門前焚燒。
義父養有識香鳥可聞香尋人,以前她貪玩不回家隻被義父抓住過,但赤離城天氣寒冷多少影響了鳥兒的辨識,她燃發能助識香鳥一臂之力。
果然天光将明時義父潛進府來,換了侍從服飾把她放在背簍裡,混進清晨采買的隊伍出府。
他們走後一人閃身入了府中主院“少爺,他們走了。”
“下去吧。”黑衣少年一夜未解衣,手執筆繪着案前一枝雪蓮。
今日落雪愈發的大,城外山臂上一方空曠處吟長三人望着腳下不遠處的赤離城。那裡王權赢過真摯情愛,勝過骨肉親情,可憐那個一生為情的女子終了連埋骨之地都難尋,義父找過何姨屍身可宮中守衛森嚴,隻能先出城他日遣族人再來。
何豫在與吟長相處的最後那日裡燃蓍草通靈媒,以血為介用靈力為她續命,其早知啟陣靈骨必有感應,仍存了必死的心救她。
非親非故,一命換一命,這樣的恩情她要如何還。
身旁小童将手伸到吟長掌中,他心裡極度牽挂母親卻仍想安慰這個看起來凄入肝脾的姐姐。
迎着山裡刺骨的寒風,吟長牽緊小男孩凍得冰冷的手紅了眼,她親眼所見何姨為護自己死得何其慘烈,卻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能力,此時眸中蓄恨憤然道“他日必人骨做杯,飲盡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