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清音再起,重奏祈雨令。
淩瞿生靠入椅背,姿容如寒玉,意蘊萬千風華。
吟長很少見他這麼慵懶,指下弦音不覺放柔,狂風驟雨之象不現,綿綿甘露紛飛,鳥獸不再奔逃,反而恣意享受着清涼。
沒聽過莳花樓祈雨令的人,定也會稱贊一聲絕妙,可兩相對比之下,彈奏之人心境轉變太大,從前漠然不動,如今心旌瑤瑤。
忽而接上原曲斷點,淩瞿生緩緩擡頭,就算那夜他無心琴曲,也耳聞了一兩分,與如今所彈相差甚遠。
吟長唇邊的笑意更深,莳花樓就是一時興起,她從來沒有續寫祈雨令,随興而奏罷了,要重新複刻倒也不難,可既然心境變了,沒有必要響應舊景。
運河之上明月當空,大好的夜色且聽風鳴,何必執着于驟雨傾盆。
淩瞿生的笑響起,他再不壓抑情感,十年隐藏得太多,隐忍得太久,原來不止阿九連自己都快忘了肆意的滋味。
曲終,弦靜。
吟長擡袖抹了抹額前細汗,杏色紗裙映染月光,朦朦胧胧,讓其他船坊的聽客忍不住靠近,她取出面紗帶上。
“好曲。”離得近的船坊上,有人相繼稱贊。
運河上并不缺輕歌曼舞,大都是靡靡之音,不如方才所聽清耳悅心,加之她彙入了靈力,使得曲聲遠揚。
吟長并不理會,對方見面前船坊奢華,也不敢輕易招惹,隻是争相往船上望,都想探探是哪家的歌姬,日後好約訪。
一時,周圍聚攏不少船。
吟長起身靠近船沿,一一掃視而去,各大船坊上春色無邊,醉生夢死。
陪客的人都是妙齡女子,沒看見所聞的幼孩,好在他們不敢大肆行事,不然受難者不知如何多。
正當她思考時,突然船被重物撞擊,吟長危急中抓住圍欄,仍免不了被沖撞,差點掉下河。
淩瞿生應聲而至,在她身子傾倒前,将人收入臂彎,穩穩落到原處。
驚魂未定,吟長餘光掃過撞來的船,白紗飄揚,船頭并無人影。
“可受傷?”淩瞿生的聲音在耳邊道。
她緩緩搖了搖頭,初上運河兩人并沒有招惹誰,也沒有亮明身份。
“三哥可認識。”吟長看着對方船坊言。
淩瞿生冰冷的眸子掃去,微不可見搖搖頭,他扶在吟長腰上的手收攏。
動作下手腕一點鈍痛,她收回視線才見袖衫内,隐隐現出抹血色,剛剛為穩住身被圍欄的雕花劃傷。
吟長将手藏了藏,卻瞞不過淩瞿生,他獸面下的唇抿得淩厲。
“何人。”樓下徐三帶着怒意質問。
對方船坊中走出個小厮,滿臉堆笑說。
“船行有失,無意冒犯,我家主人願意賠償一切損失。”他言之鑿鑿,沒有幾分誠意。
徐三不吃這一套,差點傷到的人是小姐,若答應用錢了結,自己離死期不遠。
“口氣倒是不小,不知主家是何人。”徐三追問。
河道上很寬敞,就算船隻多不至擁擠,加上水流平緩,這麼橫沖直撞而來,除了有意為之不做他想。
小厮面對徐三的質問,不動聲色,繼續出聲說。
“無意之失,還望見諒。”他裝模作樣,假情假意。
徐三和這些油鹽不進的人打交道多了,言語拉扯就是浪費時間,他提着劍跳入對方船頭。
淩瞿生不阻止,扶着吟長站穩船邊,冷觀其下。
小厮沒想到來人一言不合就動手,吓得急急後退結果一腳踏空,摔落河中。
徐三雖然什麼都沒做,但旁人看來像是他将人推入水。
“公子何必這麼大火氣。”小厮落水後,靈鳥般的聲音從船坊傳出。
吟長擰了擰眉,沒想到綠溪院的人遊河,會這麼冷冷清清。
“是你。”徐三口氣一如方才,并未因為現身之人有所緩和。
青月視線掠過他向吟長看去,淩瞿生擋在前,隻能對上一雙蘊含怒意的雙目。
“說來我與小姐也算相識,今日之事确實是我們無心之過還請見諒。”他的話比小厮真心實意得多,起碼态度擺正了。
徐三聽其言,拔刀宰了他的心都有,若少爺發現自己帶小姐逛綠溪院,今日喂魚的人就是自己。
青月身後的船坊中,還能看到其他人影,瞧不真切對方面容。
吟長打量了會,嘴裡吐出的話冰冷。
“沒印象。”她對青月的出現倒是不意外。
“小姐貴人多忘事,在下綠溪院青月。”他話裡含着不清不明的情愫,讓其他聽聞者暗生猜想。
與男倌有交集,要不是貪圖美色流連,要不就是有不尋常勾當,周圍人聽後,不時傳出風流下作的逗弄。
而淩瞿生面對青月的挑撥始終不發一言,隻是那雙眼看得青月漸漸生寒,分明有點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綠溪院風月場,往來萬千皆是過客,你說識得我,敢問在下姓甚名誰。”吟長往三哥身邊靠了靠,道出煙花地的規矩。
在場的船坊半數是以色謀生的妓子,客來歡喜,客走相送,在外遇到絕無糾纏的道理,青月既然是其中翹楚,更不能壞了規矩,否則日後誰敢做他入幕之賓。
“姑娘,是我認錯了人。”聞聲青月腦子轉得也快,隻見他面露難堪,溫潤男子徒增幾分落寞,旁觀者看了莫不挂懷。
“今日你們先是撞上船,如今又認錯人,可真是太多巧合。”吟長視而不見,接着發難。
經她三言兩語,衆人心中轉念,青月的行事确實不尋常,平日想見一面都難,今夜不僅露面親自交涉,還頻頻語帶牽扯。
眼見越描越黑,對面船坊中端坐的另一人出聲道。
“青月回來。”他聲音明淨略帶溫柔。
吟長從淩瞿生身後挪出腦袋,想看看是什麼人,身陷囹圄還有這麼清澈的話音。
白紗随着河風搖曳,男子移步從船坊出來,一張略顯稚嫩的臉,莫說容貌,身量站在青月旁也顯得矮小,但他眼中滄桑不屬于少年人。
“是我們冒犯在先,姑娘想要怎麼處置,隻要能做到良彥絕不推脫。”男子自報姓名,一并給出解決方法。
周圍聽聞良彥在此,紛紛争相探看,這個名字在風月之所尤為響亮,他是綠溪院的東家,不是男倌出生,卻把這行當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甚少現身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