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叮叮當當,托馬斯房間的收音機被穆勒拎出來,樓上的施密特提了兩捆書下來。
“不知道這鬼畫符一樣的文字是哪國的”,語氣漫不經心的施密特将筆記本單獨扔出,“寫得還和印刷體一樣。”
“中文?這是誰的?”筆記本被穆勒翻了兩頁,“記年月日做什麼?”
“中文……我的”,程舒努力回憶自己有沒有寫不該寫的内容,大概,好像還不少,“這是日記。”
翻看内容的穆勒在某頁停下,指了一段文字,手指有意無意地遮住了日期,“念。”
粗糙的手看得出常年勞作的痕迹,專門修學各類語言的概率不高,雖說有對書籍輕拿輕放的動作,以及能夠聯想到中文的思維,但程舒認為穆勒隻能簡單分辨文字所屬,對具體含義不可能深入了解。
“我不知道華沙為什麼叫華沙,也從沒想過去了解,在今天,躲避空襲的防空洞裡,我聽到一個母親給自己的孩子講故事,在維斯瓦河畔,一條美麗的美人魚躍出水面,為國王唱了一支優美動聽的歌,國王決定在這裡建都,他問正在河邊玩耍的一對漁家兄妹,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孩子回答,沒有名字。國王又問他倆叫什麼名字,哥哥說他叫華爾,妹妹說她叫沙娃……”外面傳來的慘叫讓程舒停住,她沒再念下去,連聲的槍響中斷了童話。
收音機之類的設備被收繳,各種圖書成堆被點燃。
騰起的火焰吞噬堆放的書籍,與鄉下土竈台裡溫暖而明亮的火焰無異,裹着毯子的程舒在記憶深處找到在外婆家烤火的畫面,塞進竈台裡的有枯幹的稭稈,被鋸斷成數截的房梁……當然是房屋部分倒塌後不再需要的,烏黑的火鉗扒拉剩餘的灰燼,巴掌大的紅薯、白薯埋入其中慢慢煨烤,她坐在小闆凳上看高爾基寫的童年,在鄉下度過自己的童年,在媽媽寄來的書中度過自己的童年,她能聞到木頭腐朽的特有氣味,看到清晨第一縷光照下的灰塵,聽到隔壁的小狗叫喚不停。
米切爾的飄、托爾斯泰的戰争與和平、雨果的悲慘世界……泛黃的紙張被不斷蠶食,程舒覺得冷,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像話,連拉攏毯子的簡單動作都做不來。
火光倒映在深褐色的眼瞳裡,讓人無端聯想到火車站被遺忘的餘晖,有種無處可去的孤寂。
毯子掉到地上,彎腰去撿的程舒視線範圍内出現一雙漆黑锃亮的長筒軍靴。
“你說在中國那個動蕩的國家,要有多大的财力支撐才能讓你将這些書都看遍?”埃裡希踩住毯子的一角。
“沒有都看遍”,放棄撿毯子的程舒直起身,單薄的睡裙無法阻擋寒冷,她盡量環抱自己減少熱量的散失。
淺綠色的棉質睡裙明顯不合身,兩肩的吊帶過長,重新裁剪縫合後的線頭一眼就能發覺,褶皺設計的領口過低,裙擺垂落到腳踝的位置,皺起眉頭的埃裡希有種古怪的不滿意感。
自下而上的視角讓程舒首先看到的是埃裡希眼睫投下的陰影,随後是在蔚藍色眼瞳中交織的光與影,殷紅的唇,突起的喉結,勒緊的領帶給人很強的被束縛感,以至于束縛随時會被掙脫的危機感如影随形。
“你現在過得好像很落魄”,戴着白色手套的埃裡希伸手撩起遮擋程舒耳垂的長發,“看來我沒記錯,你的确沒打耳洞,有點少見不是嗎?”
即便沒有直接的觸碰,冰冷的氣息仍沁入肌膚,将殘存的溫度驅散,程舒稍向後仰,“大概是。”
長發從指尖滑落,埃裡希收回手,“你想從萊恩那裡得到什麼?錢?通行證?”
萊恩打發他哥哥來的?冷得發抖的程舒總算是明白怎麼回事。
“我和萊恩隻是普通朋友,可能還算不上”,程舒怕了這人,說假話被崩的概率太高,她還是選擇性說真話,“上次找萊恩是去道謝的,雖說和他學了點德語,但主要是和其他人學的”,看埃裡希沒拿槍的動作,她繼續解釋,“我現在是沒錢,但還沒缺到需要騙錢的份上,通行證對我來說沒有用,我暫時回不去家,上次您說過要我離萊恩遠點以後,我沒找過他。”
一言不發的埃裡希單純注視程舒的眼睛,為了表明自己沒說謊,努力不挪開視線,有點膽怯的,又格外清澈愚蠢,簡直和動物園裡的傻狍子一模一樣。
“你是故意切到手指的”,埃裡希的聲音放輕,“進門的過道也有血腥味,你忽略了這一點”,他還是更喜歡她撒謊的樣子,漏洞百出,但意外地有趣,“提萊恩其實沒做錯,畢竟我當時是想一槍解決你的。”
想象一下,獨自在家,卧室門反鎖,半夢半醒,突然聽到有異樣的響動,随後陌生人的呼吸撲灑在臉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個人始終沒有離開,睜眼還是不睜眼?程舒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