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翎被守門的侍衛請到了附近的一處待客的偏房中。房中簡簡單單,置着茶幾書架,角落置了張客床。
也就是項翎剛剛坐下喝上熱茶的時候,璧潤便走了進來。
他已換了身衣服,一身幹淨,看着項翎,問道:“何事忽然尋來?”
目标個體1139看上去并沒有生氣。但項翎知道,1139呈現出的表象不能當真。就像此前她以為他發了很大的脾氣,他卻其實根本就沒有生氣一樣,她永遠都讀不懂目标個體1139真實的狀态。
如今,雖然在項翎看來1139十分平和,但據很了解他的季青臨說,他認為她背叛了他,十分憤怒,想要殺她。
項翎當然沒有與其他個體發展親密關系,所以前來與他解開誤會。與情緒暴躁的個體解釋說明,需要挑選他最好相處的時機,而目标個體1139最好相處的時候,無疑在床上。
于是,項翎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牽住了他的手,踮起腳尖,親了他一下。
然後,她就拉着他的手,向角落的床鋪走去。
璧潤頓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事态的發展。
如今是白日,他正在處理事由,絕不是應當做這種事的時候。但回過神來時,璧潤已然随着她的牽引走到了床邊,而後被她一把壓到了床上。
她的行為一如既往地有些粗暴,而背後偏房的床鋪遠不如卧房柔軟,将璧潤的後背撞得有些疼。璧潤卻恍若未覺,反倒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隻換了外衣,未做清洗。如果靠得太近——
然而,他想起得顯然已經有些晚了。項翎趴在他的身上,臉已然埋進他的胸口,而後頓了一下,擡起頭來。
“為什麼有血的氣味?”她開口問道。
璧潤尚未回答,項翎卻已經想通了什麼。
季青臨說得很清楚,目标個體1139懷疑她與憶柳發展出了違規的親密關系,這份關系的證據來源于憶柳寫給她的情信。
她當然沒有見過什麼情信,但顯然,在目标個體1139的認知中,是憶柳做出了出格的事。
項翎裝着溫和笑意的眸子漸漸清晰,她擡起頭來,唇角的笑意并未消失,卻絲毫也不及眼底了。
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外在表現的變化,目标個體1139卻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你剛剛在廠獄嗎?”她抛出了一個問題。
待在廠獄的那兩天,項翎沒有見過太多,卻也見得不少。
主要是鮮血和哀叫。
随便一次刑訊,都足以令星際網絡爆炸。“低級文明野蠻”的标簽可以輕而易舉占據幾日的熱搜。
就像過去,“低級文明管理局野蠻執法”“項翎暴徒”等數個标簽給她帶來的持續至今的網絡暴力一樣。
要知道,項翎可隻是簡簡單單将匕首插入了目标個體的胸口,與東廠廠獄的刑訊相比,簡直稱得上是在做慈善。
奇異的是,比起廠獄血淋淋的視覺刺激,項翎竟對其中獄卒間的笑談記憶更深。他們笑着說他們折磨的人是怎樣的忠臣,是怎樣的理想主義者,是怎樣須發花白地站在朝堂之上,抱着必死的決心“彈劾奸佞”,又是怎樣四分五裂地死在廠獄之中的。
有多少善良的個體凄寂地永遠留在了那裡。
現在,又要加上一個永遠低眉順眼的,永遠為人着想的憶柳了。
項翎看着璧潤,臉上的笑意越發燦爛,眸子卻越發冰冷,而她自己恍若未覺:“我想去廠獄看看。”
璧潤一直,一直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吐息之間,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是冰冷的。每一次喘息都被那雙眼睛從内到外凍得透冷,過度的寒冷如火焰般灼燒着肺部。
“那人想要害你。不止是想要害你性命,甚至是想要你不得好死。”璧潤開口,“此等行徑,絕不能留其性命,否則,必定後患無窮。”
東廠督公璧潤,自登上高位後從未有一次需要與人解釋自己的行為。
他平素做事甚至不會與皇帝多做解釋,但凡有那麼個尚算看得過眼的緣由,就絕無人敢再細究。
就算沒有緣由,也無人敢再深問。
而此時此刻,他開口講出自己所有的理由,仿佛是在接受誰人的檢閱一般。
“其手段陰損惡毒,絕非善類。我亦不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璧潤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手段,而寫出這份情信的人,無疑是想要項翎接受璧潤盛怒之下的全部手段。
沒有人比璧潤自己更了解這是一種怎樣的狠毒。想到那人竟想要讓項翎被吊在廠獄之中……
哪怕是在已然不悅的項翎面前,璧潤竟也沒能壓住眸中滿溢而出的殺意:“而後斬草除根,方能斷絕後患。”
項翎感到了胸中冰冷的憤怒。
殘忍的個體手握力量,将善良的個體肆意誅殺。
遍地的鮮血,無力阻擋的她。
往事糾纏。那是追逐她半生的夢魇。
“一封信,”她低聲開口,“隻是一封信而已。”
她不應該反駁目标個體1139的。
她不應該這樣做。
“憶柳隻是寫了一封信,便值得被扣上這樣的罪名,被折磨緻死嗎?”
她真的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的。
她久違地再次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而她的心理治療師遠在數百萬光年之外。
她已經很久沒有接受治療了,因為她覺得自己的狀态很好。同樣是殺人,為什麼遮遮掩掩地間接誅殺才是正确的心理狀态呢?罪大惡極的個體本不配殘留在宇宙之中,以正義之名親手誅殺,給予他們瀕死的痛苦有何不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