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愛的目光,曾是少年時期陳清焰最讨厭的眼神之一。
似乎旁人的憐愛總帶着幾分高高在上看笑話般的得意,她竟有一個這樣冷漠的母親,賺再多錢又怎樣,她的女兒還不是和這個地方大多數孩子一樣,和他們的孩子一樣。
都守在這愚昧落後的小鎮上,春天是燕子來的季節,而進城務工的成人卻如解放一般,全然不顧身後沉默的小雀。
閑言碎語每一個字都刻在少年時期的陳清焰心中。她那時年歲太小,隻能跟着世道一起怨恨自己的母親。
怨陳英總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
更怨為什麼陳清馳就可以跟在你身邊?
而我,隻能在你的出生地,和你的母親,一起被你遺忘在這裡。
陳清焰閉上眼睛,似乎又回到十八歲生日那年,自知陳英不會出現,和姥姥沉默吃完飯躲進房間。
門闆輕輕響,姥姥哄着她:“阿焰,陪姥姥出去散散步,好不好?剛考完試,姥姥正好放假,帶你出國玩一趟?”
陳清焰記事起就是姥姥帶着她,陳英過年時匆匆來,鞭炮聲落便匆匆去,後面幾年,隻有陳清馳回來。
“你姐姐......在國外讀書呢,要不要去找阿馳玩玩?寶兒,聽到姥姥說話了嗎?”陳麗霞女士在鎮上一中任教一輩子,現在還沒退休,生陳英時才二十歲,陳英生陳清焰時,才二十五,于是陳麗霞做姥姥時,也不過四十五歲。
高中生物老師說,女性的卵細胞很奇妙,就是你和你媽媽同時在你姥姥的身體中呆過。
那為什麼陳英半分沒有遺傳到陳麗霞的理智溫柔?
陳清焰拉開門,不願意為難白天還在受高中生氣的陳老師。
“乖寶,陳老師有假期,跟我去國外看姐姐好不好?”陳麗霞戴一幅棕邊眼鏡,一雙銳利的眼睛到今日仍然明亮,常年穿平裁旗袍,氣質出衆,鬓發半百,她從不染黑,說這是歲月的禮物。
陳清焰靠在門邊,長眉微挑,說:“陳老師,你不是最愛說西餐難吃的人嗎?怎麼突然想着帶我去國外?陳清馳我記得不是已經在陳英那裡實習了嗎?還上學呢?被國外老師挂科重修了嗎?”
眼前小孩一連串的問題,陳麗霞淺淺吸氣,問:“怎麼問題這麼多?”
“你們是不是聯合着一起騙我?要把我丢到國外,你也不想管我了?是不是?”陳清焰梗着脖子,眉眼卻垂下來。
聒噪的蟬鳴似乎被按下靜音鍵,陳麗霞蹙眉,淡聲道:“乖寶,話說太過了。”
“那為什麼?”陳清焰打破砂鍋沒辦法粘合,想要答案,無論碎一地的是玻璃碴子還是什麼,她照單全收。
陳麗霞額頭青筋跳,覺得眼前的陳清焰與二十二歲大着肚子站在自己眼前的陳英一模一樣。
“這是為你好。”陳麗霞擡頭問她:“你背着我偷偷去藝考這件事我還沒有找過你談,前段時間出成績,你報的什麼學校?”
陳清焰肩膀僵硬片刻,翅膀實在已經長硬,破罐子磕碜,咽下一點心虛的口水,理直氣壯說:“陳老師,我記得百日誓師你說人要為自己的夢想努力,我盡人事,也不想聽天命。”
“你告訴我,637分你去上什麼電影學院!”陳麗霞幾乎不揚聲說話,這回是真被自家孩子氣到,聲音都顫抖。
“高考是途徑而已,有人規定六百分一定要上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嗎?”陳清焰真的不解,不明白為什麼姥姥對這件事的反應如此之大。
“無論如何,電影學院就是不可以!”陳麗霞神色失态,胸腔起伏,冷靜片刻,緩緩将頭扭到一邊,說:"平時你怎麼怪她都沒事,在上學這件事上,沒得商量。"
陳清焰冷笑兩聲:“陳英除了給我交學費,我總覺得長到十八歲,見我媽的時刻兩隻手都數得過來。陳老師,她現在裝什麼愛子心切?急着把我往正路上拉?怕我到時候成為一個戲子拉她陳總的臉嗎?晚了!”
擲地有聲,陳清焰以前不會這樣跟陳麗霞說話,顧忌她身體也真愛這個姥姥,與其說是姥姥不許她學表演更讓人失望,還是她跟陳英站在一邊,更讓人失望。
陳英在她從前走人生路的關鍵時刻,沒出現沒建議,理所當然,這樣的選擇,又憑什麼聽她的話。
到最後她還是沒去電影學院,臨近開學,她沒湊夠交學費,陳英甚至交代銀行不給她做助學貸款。
陳麗霞直接将她身份證扣下。
條條大路通羅馬,陳清焰真恨這句話,那一個多月連跳樓都想過,卻在早上陳老師做的一碗馄饨面前冷靜下來,陳老師操勞大半輩子學生的事,什麼也沒短着她,小老太太出發點她能理解。
折騰陳老師算什麼?要折騰也是折騰陳英啊,畢竟想要管她,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機場陳清焰也沒盼着陳英來送刑,陳清馳在陳英手底下做事不敢造次,隻說給陳清焰空運了八大箱零食,異國它鄉别餓着自己,生氣不如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跟陳英周旋。
第一個學期,陳清焰選了八門課,全部挂科,天天在墓園酒吧等地方随機刷新。
D國的冬天寒冷徹骨,陳清焰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陳英心中沒有分量。
當聖誕節家家戶戶挂彩燈,親人朋友三三兩兩,陳清焰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什麼是以樂景襯哀情。
此時此刻,這種孤獨無法忍受,雪花從昏黃的路燈下飄揚而過,陳清焰倒在大雪中,覺得自己像一隻南極落單的企鵝,她的世界什麼時候迎來極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