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上的這封信從燕北送來,是高老太君親手所書。
她向皇帝陳情,說自己年輕時不幸喪女,女兒膝下隻得一小女月绯。她如今年老體衰,恐命不久矣。聽聞孫女現在清都,将要與太子成婚,高老太君雖然身體不好,不能親至,卻想在大限将至之際,親眼見孫女、孫女婿一面,故而請求高陽帝允許兩人出都北上。
燕北現在正是局勢緊張的危急關頭,高老太君哪裡是真的想見月绯?她不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此為借口,希望朝廷能夠派出一位有分量的人親自莅臨,對爵位更替之事加以幹涉罷了。
高老太君如此情急,由此可見,陳陟非但沒幾年好活,而是已命在旦夕,随時會一命嗚呼!
陳陟正妻亦是高氏之女,由她的兒子襲爵,高家在燕北的地位才能更加穩固。與之相比,陳朔雖同樣是高老太君的子孫,血緣上終究是淡薄了些,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更是如同外人一般。
高老太君的私信既然能直抵天聽,便可想見她在燕北十分強勢,又可見陳朔的窘迫。
上無帝王青眼眷顧垂憐,下有孝道倫常如山壓頂,複有地方豪族暗中掣肘。陳朔除了戰功卓著之外,似乎再沒有襲爵的籌碼了。
除非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武力争奪,不惜背上不忠不孝、謀逆反叛的罪名,否則憑什麼做下一任定國公?
高陽帝思及此,自認已對此事十拿九穩。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近來國事蜩螗,内外交困,甯遠又有噩耗傳來,他心力交瘁,急火攻心之下,猝然病倒。
誰知否極泰來,如今竟能不費一兵一卒,便将甯遠、燕北兩地牢牢納入掌中。
高陽帝心想事成,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豈能不開懷?
高老太君既然有所請求,皇帝自然要順應老人家的心願,便把月绯送去燕北也無有大礙!
隻是這個小女子實在幺蛾子太多,令人煩厭!該當擇一妥帖之人将她牢牢看管,免得徒生風波!
太子目下正在偃州辦差,沒必要大老遠地将他召回。
高陽帝想了一圈人——既是他心腹,又有相當的尊貴地位,能夠代表朝廷和皇帝的意志,辦事也很牢靠……思來想去,似乎隻有康王了。
大事砥定,高陽帝胸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不免微微露出笑意。
宮妃們觑見高陽帝神情欣悅,閑逛賞楓時,都湊上來圍繞着他。莺聲細碎,你一言我一語,雖然各個聲音低弱,也挺叽叽喳喳的。
高陽帝雖嫌吵,但也沒像往常那樣刻薄刁鑽,不留情面的喝止她們,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不太愛搭理人。
才逛了一小會兒,他就聽煩了、走累了,便要坐轎下山去。
這話才剛脫口,高陽帝就不再管任何人,兀自坐上軟轎,閉目養神。
宮妃們本是籠中之鳥,難得有出外放風的機會,正是遊興方濃的不舍時候。但高陽帝一向喜怒無常,随時可能會翻臉,因此她們也不敢置喙什麼,隻得随駕折返。
眼下宮中妃嫔僅七八人,高陽帝已覺難以應付,他現在回想起先帝時那成百上千的規模,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到了山下,換乘馬車。高陽帝才剛坐進去,又自己從内裡掀開車簾一角。侍立一旁的沈如琢趕忙躬身趨前,靜候吩咐。
高陽帝也不說話,隻拍一拍身邊的空位,随即放下車簾。
沈如琢便知這是叫他也坐進去,遂輕手輕腳的上了馬車。
他垂首入内,見杯中的茶湯沒有分毫減少,知是高陽帝又嫌茶水或濃或淡了,沈如琢就跪坐在榻幾前,等爐火将水燒開,預備親自給他烹制新茶。
正等着,沈如琢跟對面的高陽帝說話:“陛下近日看起來很高興,想來燕北那邊一切順利了。”
“是啊,”高陽帝漫應一聲,他不太愛跟宦官談論前朝之事,随口說,“陳陟這人倒是個省心的。”
省心在死得快。
“……回去就趕緊叫人拟旨,讓月绯往燕北走一趟吧,就說她外祖母念她心切。”高陽帝忽然說。
沈如琢應喏。
談到月绯,高陽帝沉默良久。
高陽帝當真是閑下來了,竟然有心思認真思考月绯和太子的那樁婚姻,便閑談起來:“像她那樣不安分的女子,實在不宜納入皇室,若非她的父親是月暄……哼!”
沈如琢低眉順眼地說:“雲中化外之地,究竟是蠻夷所在。”
高陽帝聽到“蠻夷”兩個字,更來勁了,他說:“這群未開化的野人!竟然允許婦人主事,真是不知所謂,可見其并無禮法教化可言!”
經過偃州流民外逃一事,高陽帝越發懷疑,将月绯嫁給太子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
先帝使用武力逼迫,未能使雲中對朝廷言聽計從,高陽帝則轉而利用婚姻之事侵入滲透。
可若不能借由她的肚皮來掌控雲中,反而令其染指朝政、越俎代庖,豈非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沈如琢冷不丁提到了月绯的爹:“南山王畢竟是雲中人士,當地風習與中原迥異,他養育女兒,并非是為了培養一個賢良的妻子,而是一個野心家。”
作為一位封建王朝的皇帝,高陽帝深知簡單粗暴的将男女老少劃分為不同群體——女人生崽、男人種田、老人去死,使黎民百姓永世永代各司其職是一件多麼高效的事,所以不能理解雲中那套運行機制。
高陽帝跟沈如琢說話一向百無禁忌,裝不了一點。他聽沈如琢提到月暄,更是開始胡亂放炮:“那個月绯非但沒有卑微柔弱的美德,反而争強好勝、心機深重,真不知月暄怎麼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