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角的餘光,輕輕掠過身旁的顧濯。他淡漠地看着眼下的一切,那些錦繡、珠光、笑語喧嘩,落在他眼底,竟激不起一絲漣漪,叫人猜不透,也看不穿。
祁悠然心底蓦地浮起一絲惘然。
曾在學院時,顧濯并不像如今這般。
若硬要将眼下的他比作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連風都吹不起半點褶皺的話,那麼彼時的顧濯,至多算是一泓平靜的湖面。面上自然也是古井不波的,可到底年少,那層平靜的水面底下,偶爾還會透出些活泛的光影來——或是被一句機鋒刺得眼底微瀾,或是在某個午後,對着窗外的陽光,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
那點鮮活氣,像早春冰面下悄然流動的暗湧,雖不洶湧,卻實實在在存在着。
他随自诩功名利祿之輩,但也是經當代大儒授課,沾了些文人雅士習氣的。對梅花這種君子品格的化身、孤高氣節的寫照,他的熱忱一脈相承,以詩詠梅,以畫寫梅,以梅為友……他是一樣不落的。
至于折梅,這等煞風景、辣手摧花的事,自然隻有她這種骨子裡不通風雅、隻憑本能行事的“俗物”才做得出來。
太祖皇帝最愛梅花,卻深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道理。若因他一人之愛,引得舉國效仿,權貴競相攀折、移植、賞玩,甚至形成風氣,那他所愛的梅花,便不再是雪中清客,而成了暖閣金籠裡的玩物,失了那份他珍視的“氣節”。于是,這份帝王之愛,成了大梁朝堂與上流圈子一個秘而不宣、卻又人人皆知的“秘密”。
雖自古便有折梅寄情的風雅之事,在如今大梁,便成了一種極其罕見、甚至帶着點“不合時宜”的莽撞行為。
彼時,那些世家子弟皆在鄙夷她的粗俗不堪,顧濯大約也是微微蹙了下眉的,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如今想來,那聲沉悶的響,竟像是某種預兆,早早地就預示了後來的碎裂與疏離。
祁悠然現在想起來卻隻覺得好笑。太祖皇帝怕失了梅的氣節,可這滿園的錦繡堆砌,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徹底的扼殺?她當年折下的那一枝,縱然枯萎,或許倒還曾短暫地保有了一絲野外的生氣。
“喲,郡主您金尊玉貴地賞着,覺得這寄春園的梅花……可還入眼?”一個懶洋洋的的聲音斜飄過來,尾音拖得極長,“若是瞧着歡喜,不如就順手拔一株回去,擱在您那鑲金嵌玉的暖閣裡,也好細細品鑒個夠?”
祁悠然看去,裴朔正吊兒郎當地倚在梅樹下,一身華服穿得歪斜,仿佛那錦繡绫羅也裹不住他骨子裡的輕佻刻薄。
是了,當年在書院裡,最熱衷于往她心窩子裡捅軟刀子、看她狼狽的,就是眼前這一位了。那些夾槍帶棒的“戲谑”,那些故作無心的“指點”,樁樁件件,令她沒齒難忘。
祁悠然甚至能清晰地記起那個雪後的下午,裴朔漫不經心地擡腳,朝着樹幹看似随意地一踹——“嘩啦”,積壓的寒雪兜頭蓋臉地砸下,冰冷刺骨,瞬間将她澆了個透心涼,當夜便發起了高熱,燒得神智昏沉。
祁悠然皺眉,她将目光從裴朔那張寫滿譏诮的臉上移開,緩緩投向那株被他倚靠着的梅樹。可惜了,紅梅開得正是熱鬧,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淪落為了這場言語交鋒的背景。
“這梅樹麼?”祁悠然冷冷開口,“進了我院子,雖說未必能活得多麼精神煥發,好歹還能掙紮着喘上一口氣,熬過這個冬天也說不定。可若是去了裴公子你那府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故意頓了頓,眼波流轉,慢悠悠掃過裴朔沉下來的臉色,才輕飄飄地續道:“……怕是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挺不過去,就要‘水土不服’,香消玉殒了呢。”
裴家那些陰私,不論是大房還是二房,都不算好相與的,關起門來鬥便也算了,偏要鬧得人盡皆知。下毒、構陷、奪産、逼死……手段之酷烈,心思之龌龊,樁樁件件都上不得台面。
這些腌臜事,雖礙于顔面無人敢公然議論,卻早就在這上流圈子的茶餘飯後,被咀嚼得爛熟,成了心照不宣的談資。誰家後院沒點見不得光的?但像裴家這樣,把台面下的肮髒潑灑得幾乎人盡皆知的,也是獨一份了。
祁悠然這話,卻是利落扯開了裴家那層薄如蟬翼的遮羞布。明面上說的是梅花,卻暗諷裴家就是個連一株花都養不活的絕地,是個活物進去都得被那污糟的“水土”毒死、鬥死、冤死的地方。
果不其然,祁悠然話音剛落,裴朔就變了臉。他嘴角那點玩世不恭的笑意像是被凍住了,凝固成一個極其難看、扭曲的弧度:“郡主好口才,真叫裴某佩服。”
“郡主還好從小沒有母親指導,”他突然走過來,嘴角重又噙着一抹扭曲的、帶着報複快意的笑,聲音不高,卻如同毒蛇吐信,“若是被教過,還不知會練就一副什麼樣的鐵齒銅牙。”
前陣子撞見顧濯溫顔相會的煩躁,遇刺時的驚懼,周氏母女的消失,連同此刻裴朔字字淬毒的嘲諷……冰冷黏稠的負面情緒如蛛絲般将祁悠然細細密密地裹纏起來。
一股濁氣淤塞在胸口,沉沉地墜着,憋悶的無力感陡然襲向她。
刹那間,她又變回了那個孑然一身的惡鬼,内裡空空蕩蕩,隻餘一股子陰寒戾氣,外頭隻虛虛挂着一層皮相,簌簌抖着,一陣陰風過處便能悉數抖落,露出底下那點可憎的面目。
她擡起頭,明明身形比裴朔矮了不少,可那雙眼睛擡起來時,卻帶着股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刀子般的目光冷冷刮過裴朔的臉。
随後——
沒有預兆,沒有怒斥。
“啪!”
一個巴掌落了下去。
是清脆到近乎刺耳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