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她踏進内裡的一瞬,她們又停下了交談。
幾雙描畫精緻的眼睛擡起來,落在她身上,帶着來不及收起的探究,還有一絲刻意維持的矜持的靜默。
祁悠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陡然生出一種被強行拖入溫吞沼澤,受到肆意窺視的黏稠惡心感。
皇後端坐着,一身明黃鳳袍,華貴得如同廟裡的金身菩薩,臉上挂着普度衆生般的雍容笑意。
“恭請皇後娘娘聖安。”祁悠然強壓下胸口那口翻騰的濁氣,斂衽屈膝,朝着那尊端坐的“金身菩薩”行下禮去。
“免禮。”皇後依然笑得慈藹。在炭火下,她身上那身鳳袍金線流轉,晃得人眼暈,像廟裡菩薩臉上那層永遠不變的、悲憫又漠然的金漆,襯得她臉上笑意愈發虛浮,“方才溫顔還念叨你,說湖風冷冽,怕你着了寒氣。快過來暖暖。”
“謝娘娘關懷……謝溫小姐挂念。”祁悠然哽了一下。
皇後含笑點頭,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仿佛在欣賞一件終于歸置妥當的物件,對這低眉順眼的姿态很是滿意。
“若本宮沒記錯,”那聲音輕輕地遞過來,卻自有分量,“你的棋藝早年是得過姚博士親自點撥的?如今可願替本宮完成這副殘局?”她指尖随意點了點面前那副黑白交錯的棋枰,笑意更深,眼尾綻出細紋。
祁悠然一愣,右手傷口傳來鑽心的刺癢。讓她執棋?在這衆目睽睽之下,用連茶盞都端不穩的手?
這分明是想讓她當衆出醜。
佛口蛇心的老妖怪。
她尚未開口,一旁的溫顔突然笑了,善解人意道:“娘娘,郡主棋藝精湛,隻是……想來是覺得屈尊與我這等微末棋力對弈,無甚意趣罷了。娘娘不如賜個彩頭作賭?也好讓郡主盡興些?”
她什麼時候又多了個“棋藝精湛”的稱号了?
她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幸災樂禍目光。
這竟是場木偶戲。
溫顔是牽線提偶的伶俐人,皇後是穩坐高台、笑看風雲的班主,而滿堂的貴女,便是那興緻勃勃、等着好戲開鑼的觀衆。
至于她,卻是被硬塞上台、供她們佐茶解悶、最不值錢的木偶罷了。
祁悠然眼神一冷,掃過溫顔手腕上的白玉菩提佛珠,未等皇後開口,自顧自地贊賞:“娘娘賜給溫小姐的這串佛珠,近看之下,雕工更顯别緻了。玉質溫潤,寶光内蘊,果然非凡品可比。”
她挺直了脊梁,掠過溫顔那張笑意僵住的臉,目光平靜地迎向皇後。
皇後面上的笑容依舊不變,指腹在佛珠上撚過,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身體不适,悠然先告辭了。”她潦草地屈了屈膝。
沒有禮數,不成體統,她一眼也不再看身後,離了這塞滿魑魅魍魉的妖怪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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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且慢。”
溫顔竟追了過來。
她自袖中取出一個瑩白小瓷瓶,釉色溫潤,遞過來時指尖亦是纖塵不染:“聽聞郡主右手受了傷,特意帶了祛疤膏,還望郡主不嫌棄。”
祁悠然冷冷看向她,似譏似嘲,“溫小姐這會兒子倒舍得給藥了?”
語氣平淡,底下卻分明洇着一股子沉甸甸的、陳年的恨。
溫顔的手依舊懸在空中,仿佛祁悠然不拿便不罷休。
無事獻殷勤。
祁悠然皺眉,不耐煩地伸手接過,溫顔的手指,卻在這一刹那,極其自然地、帶着一種近乎無辜的輕盈,松開了。
一聲清脆又短促的裂響,藥瓶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溫顔忽地又湊近一步,她勾起唇:“那日在松風樓,我與晏川……相談甚歡。”
許是常年在佛前,她身上浸染着股檀香。
那香氣,原是超脫紅塵的象征,此刻卻成了最污穢的催吐妙藥。
祁悠然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攪,方才冰湖邊那點殺意,此刻被這香一熏,竟似發酵般膨脹起來,帶着一股酸腐氣直沖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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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廳内,絲竹管弦正奏到一處繁複樂章,無甚新意的曲子,裹着脂粉香與酒氣,在暖融融的空氣裡浮沉。
祁悠然便是這時,踩着那浮華的調子姗姗來遲,周身還裹挾着未曾散盡的凜冽寒氣。
顧濯的目光越過杯盞人影,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你去哪裡了?”
“随便轉了轉。”祁悠然眼波都未動一下,答得輕描淡寫。
恰在此時,“不好了不好了!”遠處傳來尖利得變了調的哭喊聲。
一個婢女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溫、溫小姐……落水了!”
一席話如滾油如水,激起沸騰的噪動。
顧濯轉頭看向祁悠然:“怎麼回事?”
那聲音是溫的,卻像冬日裡結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寒意。
“我怎麼會知道溫小姐的事?”祁悠然眼睫低垂,狀似随意地拈起案上一塊精巧的芙蓉糕,慢悠悠地開口,尾音帶着事不關己的微揚。
就在糕點堪堪入口的瞬間——
顧濯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然攥住她的手,傾身逼近,眉目間盡是霜色。
“祁悠然,”他一字一頓,語氣裹挾着了然的洞悉和冰冷的失望,“你每次……情緒一有不對,就會像這樣,拿起手邊的吃食往嘴裡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