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經有些晚了,找好車位,自從他财物出了問題以後,想要和以往的朋友見上一見,不是刮風就是下雨。看着手機中的已讀不回,這個年關恐怕是很難熬了,但駿易的商單出手,咬咬牙還是能熬過去,心中的愁悶多少消散一些。小區内也停了電,但今日的月光還算明亮,他歎口氣正要下車,瞥見了正從小區外跑進來的呂甯易和秦靖宇。壓低着聲音悄悄聊着,又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兩邊家長都已經見過面了,明年也差不多該結婚了,但他倆見面總像地下聯絡的情報工作者,永遠鬼鬼祟祟的。
剛想推開車門叫住兩人,又想起今天是平安夜,早上還被她特别叮囑了,要給她帶禮物。他向來是個粗心大意的男人,不愛過什麼節日,紀念日。最多也是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罷了。但被這個嬌縱的女兒,一步一步改造成記得了古今中外所有節日的萬事通。偏偏她不喜歡實用的五年模拟這樣的學習資料。也不喜歡保值的k金,黃金。反而偏愛施華洛世奇,潘多拉這些幾毛錢的碎玻璃。他從不苛待她,幾百塊的東西想買便去買吧,偏要折騰他這個老父親,送的不滿意就又哭又鬧的。還好有了男朋友以後,對他的禮物也不怎麼上心了,但被她知道沒帶禮物,肯定少不得一頓念叨。
人憎狗厭的時候人都有,但他這個女兒好似永遠都過不去了。又坐在車内,想着公司債務的處理步驟,可眼睛又忍不住看向女兒那邊,兩人現在樓前依偎在朦胧的月光中,使他看不太清楚,但雙方把手互相插到對方的衣領中,嘻嘻哈哈的笑着,又像小雞啄米一樣,在寒風吹動的樹影中擁吻。他有些許偷窺的窘迫,輕笑出來,他為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兒而自豪,作為一個父親,自己把她照顧的很好。以後,秦靖宇也會同樣把她照顧的很好的。
他女兒的眼光和他一樣優秀。閉着眼坐進柔軟的座椅中,心中默念。
明天,再把禮物補上吧。
女孩扯開男生的針織衣領,拌随着寒風,手一起插進男生的衣領中。他是遠近聞名的學霸,暗戀他的女生會在他入學的清晨站在教學樓上排成一排朝他尖叫。
當然,以上是他自己吹噓的。大學初見時的木讷,很有理由讓她懷疑,他大概就是那種坐在最前排,呆頭呆腦,淌着口水計算三角形距離圓的時間,蘋果和平方根的公式反應,這樣的書呆子。
開學的第一天,她的父親推掉了所有工作送她入學,而她推掉了父親,家到學校的直線距離是五公裡,但她拖着行李仍像一個真正背井離鄉的人,站在镌刻蒼嚴厚重的楷書銘牌下,她與來此的所有學子同樣憧憬,緊張,滿懷期待,她聽說蒲公英能借着風飛翔數百公裡,穿破雲層直到完全自由。
在炎炎夏日伴随着熱情的學長學姐,處理完入學流程,蟬鳴都已經疲憊了,她隻能踩着樹蔭的暗影,像狗一樣喘着氣尋找報道的教室,誰能想到五層的高樓竟然不裝電梯,她癱軟的扶在樓梯上,像敗犬一樣狼狽,朝下是層疊的連廊,像是交錯的高山,她才終于意識到,她已是高飛的蒲公英了。她整理整理儀容,想來大汗淋漓,妝都已經花掉的自己不會太好看,忍不住長歎起來,自己這個如鑽石般完美的公主,竟在第一天就留下了不小的遺憾,心中打起了退堂鼓。站在教室的台階前還在躊躇,門卻已經被人打開了,是個高瘦的男生,棉質的黑色短袖搭配寬松的牛仔褲,腰背挺直的像一棵樹。
她傻傻的看着男生,仿佛再無雲層的遮掩,直視着烈陽,讓她眯着眼恍惚了。被他帶起呼嘯而來的狂風,使呼吸也困難起來。陽光被樹影切碎打在他身上,帶起栀子花的清香。男孩與她對視,在小小的門框前狹路相逢,這一刻心跳加速至180,可她的腳卻像是生了根一般。那是她見秦靖宇的第一面,在男孩擦身而過的那瞬,她對自己如此輕易的動搖有些沒由來的憤怒。
也因此她讨厭這個男人,讨厭他的沉默寡言,讨厭他的枯燥無味,當然還有他總會引起其他女孩關注的帥氣。但這所偌大的學校,卻狹小到與他處處相遇。美好的學院總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她結識了幾位朋友,于是在她們上下課路上,讨論的總是這位時常偶遇的帥哥,這位使衆多美女的愛意無疾而終的男人,理所應當的被人瘋傳對同性有些難以言說的興趣。啊,與衆不同的男人!啊,不被世俗所理解的孤獨!這泛濫的母愛總是歸流給并不需要的人,于是聽到越多,對男人的厭惡和不滿便越強烈。
在一個深秋的午後,她獨自從家回來,騎着單車正在尋找停車的位置,被這位已經在系裡成為風雲人物的男生攔住,她下了車,把腳下積黃的落葉踩的吱吱作響。陰暗的天氣吹着一絲寒風,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素黃色的羊毛絨大衣把她襯得像一頭熊。在這一瞬面對削瘦高挑的男生,竟變得難堪起來。
“能加個微信麼?”他低着頭,磨磨蹭蹭的從兜中掏出手機,因不見陽光而白皙的臉上還升起一絲紅暈。
“不能!”她幹脆的拒絕,看到他瞪大的雙眼,因失落而閃爍的光芒,卻強撐起一個微笑道歉,心中那份難堪也消散了。在那之前,她們從未說過話,這位每次都能讓她意識到自己意志不堅的男人,興許她也沒有那麼讨厭他。此後,她們照常會在這座偌大的學校頻繁的相遇,這個形單影隻的男生,也漸漸不再被她們讨論了。可她的目光,她心中的那隻蒲公英,仍在追随着呼嘯而過的狂風。
她會再朋友拉她吃飯時故意找個由頭讓她們先走,然後在路口見到等待的秦靖宇,這場默不作聲的假裝偶遇,成了兩人之間的默契。不經意間交彙的眼神會落荒而逃,但也傳達了複雜的信息熵。她們隔着很遠的距離,吃遍了學校附近的所有攤販,從秋天到春天。
她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這個沉默寡言,枯燥無味,呆頭呆腦的男生,還真是讓人讨厭啊。于是那段時間在偶遇的時候,她不管不顧的悶着頭朝前走,在一家偏僻的米粉小店,坐在固定的朝陽光的桌子前,與已經相熟的老闆打招呼。
那是個熱心腸的大叔,總會打趣她孤零零一個人怎麼能找到男朋友呢?秦靖宇就背對着她們坐在最裡面,把腰挺得筆直。
見她來的太頻繁還會勸她不要總吃一種食物,會營養不良的。她隻是單純喜歡面朝着陽光。她控制着自己不再看男生,永遠筆直的朝前走,于是一刹那的交彙也不會産生了。在陰沉的某一天,她沒在那個路口見到男生,雲層吞吐着她心中的失落和怅然,還伴随着細細的微雨,如果雨能再大一些,她就能好好哭一場,大雨會将她所有的傷心和難過隐藏。也許她本就不該幻想,她應是支蒲公英,穿破雲層,在青蒼色的高天下自由的高歌。
她渾渾噩噩的再來到那間小店,而秦靖宇就坐在面朝陽光的那張桌子前,那場下着細雨的灰暗天空隻用了一瞬間便晴朗起來,穿破雲層盛大的陽光打在男人的肩膀上,就像孤獨的王子坐在死寂的沙場,冰冷晦暗的心隻為等待一束百折不撓的光。真是場恢宏的演出,這位因癡呆而面無表情的男人,真是塊Bking的好苗子,甚至鬼祟的天氣都在與他合謀,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女孩面不改色的坐下,始終沒有看向對面的男人,順着幽暗的手機屏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敲敲桌面,帶着如繁花盛開般的紅暈輕輕開口。
“能加個微信麼…”
拜托大哥,鋪墊了這麼久,你就不能想想新詞麼?她忍住想要狂噴一桶老血的沖動,笑着開口“啊?你是同班的那個誰吧?”
路上的行人在喧嚣,她的世界卻安靜下來,看向男孩的眼睛也開始散光。大概她的表現也沒有太好,呼嘯而過的狂風吹動她的白色裙擺,她開始意識到她的憤怒由何而來了。
她這隻追逐着狂風的蒲公英,在初相遇時便生根了。
勾住瘦削的鎖骨,女孩冰冷的手也溫暖起來,盯着在夜中也在閃閃發亮的眼睛“如果我們素不相識,從沒有相遇過,你會找一個什麼樣的女孩?”
他認真的思索,把手抽出來,貼近女孩的手“我會養一條狗。”
“那你的意思是我和狗一樣麼?”呂甯易瞪眼,讓秦靖宇一時屏住了呼吸“我隻是想象不出來。難道是因為我需要一個女朋友了,所以就找了一個女孩,告訴我自己,我喜歡她,然後開始想象她的模樣麼?”
“是因為我先有了喜歡的女孩,所以我才知道我要找的女孩是什麼模樣。”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你這樣的。”
“但是我們從沒有相遇過,素不相識。”她把手收回來,憋着嘴,又被男生抱住“那我就去見你。”
“我們中間隔着一望無際的荒原。”她枕在男生的肩膀上。被秦靖宇補充“隻有荒原也太簡單了,我的決心隻有這麼一點點麼。哪裡還有一萬隻狼,兩萬隻獅子,比豬還要大的蟑螂,比大象還要大的老鼠,我會開着改裝的警車,一按喇叭就廣播,把欠我的那頓飯還給我。”
“你說的是地球麼?哪有那麼大的蟑螂和老鼠。”她被逗笑,被男孩壓在懷裡揉着腦袋“當然是地球,說不定明天核戰就爆發,老鼠蟑螂集體變異。你不要害怕,我每天都像一拳超人一樣做俯卧撐,雖然我頭會秃掉,但是,我變強了。”
“如果你秃掉還是不要來救我了…”男孩們都會夢想一拳打倒世界所有的困難和險阻,保護屬于自己的女孩,他撓撓頭,有些失落。黑夜的寂寥中,遠天傳來汽車的笛鳴,女孩嫣然一笑“就像你希望保護我一樣,我也希望能保護你。”
他一時鼻子有些發酸,女孩再次開口“還有小溪村,我工作組已經有人讨論了。”
在秦靖宇疑問的神情中,她還是沒能狠心告訴他,對他照顧有加的李昭明學長,已經出事了。
“…如果你工作做的不開心,我們就離職。我很容易養活的。”
“嗯。”他點點頭,心中卻又燃燒起更為猛烈的火焰。他想要給這個女孩最好的生活。物質不能代表愛,但她的一切都值得最好的。他已經制訂了小溪村拆遷的具體方案,明日上交後,應該就能妥善處理好,下意識中将女孩抱得更緊。而在這冬日裡異常罕見的飛來一隻蝴蝶,在月下翩翩起舞,讓呂甯易驚呼起來。
“蝴蝶!”它振動着翅膀,旋轉起微小的渦流,刮向遠方。
……
小溪村前栅欄已被鎖死,有個單薄的身影站在門前,輪值的大爺揉揉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阿明?你不是在學校麼?怎麼回來了,你家裡知道麼?”
“我和他們說了。”青澀的男孩開口,被大爺勸住“你要拿什麼東西我幫你去拿。你早點回學校。”
“我今天回家住。”他搖搖頭,臉上盡是執拗,眼中有着些許兇狠。
“被鎖了,你繞一下,西邊容易翻牆。”老頭打着手電,往自己說的地方晃晃燈光,阿明依舊固執的搖着頭。
“不翻牆。”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從懷中取出長槍,在老頭驚愕的眼神中。對準鎖芯扣動扳機,震天的炸裂聲撕破夜空。
在黑暗中,不被人察覺的角落,蝴蝶扇動翅膀,命運的絲織彙聚成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