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下意識地瞥向李貴妃,故意漏出三分委屈的神情,李貴妃也正看向馮保,兩人眼光一碰,李貴妃隻當馮保被高拱拿話架住了,此時自己也不好替馮保出言分辯,便拿手扯了扯皇後的衣袖,皇後輕輕回拍了李貴妃一下,便道:“馮保任司禮監秉筆多年,熟慣文例,且又是太子大伴,他在也是一樣。”
“秉筆太監畢竟不是掌印太監,後宮四司八局十二監的掌印不在,似乎不合規矩。”
高拱亦是一步不退,聖上不能視事,太子還小,倘若任由後宮施為,這個頭一開,此後如何挾制?此風絕不可長!
可是高拱這話中有骨,皇後與李貴妃立刻感到了冒犯,更添凄惶、有情無緒,聖上還未駕崩,皇後的話就不管用了。
曆來皇後之言就是懿旨,懿旨不出乾清宮,這就是皇權不彰的表現。
皇後被噎住了,不好回言,隻得忍着氣,李貴妃見此就要發怒,還沒分訴處,小太子朱翊鈞便搶先道:“高閣老的話有道理,可是父皇是将遺诏交給了馮大伴,張先生,你看這事兒怎麼辦?”
張居正聽到小太子點了自己的名字,也是一驚,自己提調太子讀書不過三五次,實話說,與小太子還不甚熟悉。
隻是經過幾次講讀觀察,小太子是個資質聰穎的孩子,在讀書上不算愚笨,但也不是天資超擢那類。反倒他最特别的地方是脾氣非常好,仁善和平,這在天生貴人身上倒是個非常少見的品質。
皇家的孩子,因為自身約束就少,便生成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癖性。
有拐人騙色、利心為重的;有殘忍暴虐、冷酷寡情的,自己兒時認識的小遼王就是如此。還有那一等浮浪弟子,好撲花引蝶行徑的,在天生貴種中都算是好的。
但是小太子并非如此,小小年紀很懂道理,想來這隻能源于長輩教養得好。
張居正暗自忖度,大酹歸功于兩宮賢德。
他聽到太子的詢問,忙上前一步行禮道:“元輔所言規繩矩墨,合理。皇後所言順理成章,合情。不若讓孟沖前來聽诏,一則司禮監掌印在,遺诏頒布更合規矩,二則此亦不違聖上派遣。”
高拱從剛剛張居正被太子點名起就狠狠皺起眉頭,現在聽他這等和稀泥的做法,更是惱怒,不由得想要出聲反駁,卻被李貴妃搶了先,“張先生言之成理,就如此吧!”
不多時,孟沖紅着眼眶悄悄進來,默默跪到角落裡,馮保這才在李貴妃的示意下,将黃绫打開,清了清嗓子念道:
【遺诏,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并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德,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朱翊鈞忙上前跪拜叩首,眼中含淚道:“謹遵父皇遺诏,孩兒必進學修德、嚴肅紀綱、整饬邊防、保全社稷,上不墜祖宗之志、下不負萬民之心!”
太子此話一出,不但三輔臣眼中異彩連連,就連皇後與貴妃臉上頓時有了光彩。
隆慶皇帝本已不支,小太子此話說完,皇帝的手臂似乎抽動了一下。朱翊鈞忙上去一把握住,哽咽道:“父皇放心!”
馮保讀完此诏,也是萬萬不曾想到小太子有這個反應,不由得将疑問的眼神望向李貴妃,似是在問是貴妃教給太子這樣說的麼?李貴妃也給了馮保一個贊賞的眼神,似是在說,這次教得好,太子這樣的舉動實在飽有皇家氣度。
這卻讓馮保更加驚心,這些對答絕不是自己教給太子的,見貴妃神情,也不是她授意太子如此做,那會是誰?難道内廷有人能夠越過自己而去影響太子?他絕不相信一個十歲的孩子沒人指點下能有如此應答。
今日驟逢大變,形勢轉圜迅速,衆人反應皆出乎意料,馮保暗暗察覺形勢不受控制,念頭紛纭複雜,隻是此刻卻不是整理思路之時,他隻得先将那軸黃绫卷起,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于太子,形容倒是比平日裡更覺順服。
朱翊鈞見此不由地暗暗挑了挑眉。
接着,馮保又抖開另一卷黃绫,“内閣遺诏,輔臣恭聽!”
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人忙上前端正跪了,肅容靜聽: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官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宜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臣等接旨!”三輔臣齊聲道。
高拱流淚上前,恭敬地接過黃绫聖旨。
“東宮年紀雖幼,但有祖宗法度,臣等竭盡忠誠輔佐,若東宮有礙,臣等不惜一死以圖報!望聖上務以後事為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