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書房的燈也滅了下去。
除了此處,世界再度歸于甯靜。
見她走得毫不留戀,甯風終究還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當真是絕情...”
孫萋瞥他一眼,語氣淡淡,“當初夫人小産時,流的血可比這多多了。”
甯風無話可辯,隻能在心裡歎一聲,當真是孽緣啊。
孫萋不再多言,寫好藥方交給顧雲派來的小厮。
“勞煩天亮後去藥鋪抓來給周将軍煎服。”
“是。”
随即,孫萋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甯風大人,咱們走吧。”
甯風看向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自家将軍,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可此處是顧宅,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隻能鄭重囑咐那小厮,“好好照顧周将軍。”
小厮自無不應,“謹遵大人吩咐。”
...
許是藥物作用,許是周遭的氣味令他心安,周其钺一覺睡到天色大亮,醒來時,被眼前陌生的環境弄得有些茫然。
小厮見他清醒,連忙上前服侍。
“請周将軍安,可要起身了?”
見到眼前陌生的半大少年,周其钺猛地回神。
“此處是顧宅?”
“正是,您可要先用些早膳再喝藥?”
“嗯。”
利索喝完湯藥,周其钺緩步向外走去。
檐下穿行,行至書房門外,果然見到了一身绯色官府的她。
紅衣明豔,愈發襯得她面白如玉。
顧雲已從早朝歸來,正撐着腦袋想事情。
水車之事已告一段落,她培訓過的能工巧匠前往全國各地實時勘測施工,在短短半年内就将水車在全國基本鋪陳開來。
前些日子,她尚得跟進各地進度彙報、款項調撥,如今已不用她再費什麼心思。
因着此事收尾,她被自家尚書派去負責弓弩研發之事。
說起來,她與張尚書還有些淵源。
當初得到楊老的書信,見到随附的故交名單中,工部尚書張懷佑赫然在列,她沒作多想便拿着楊老的手稿時時與他讨教,倒讓他發現了她在弓弩之術上的本事。
于是,顧雲的工作内容就這麼水靈靈地從農事跨越到了軍事。
聽見門口的動靜,顧雲瞬間回神,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棱角分明卻有些蒼白的臉。
“好些了嗎?”
“嗯。”
周其钺邁步走近,在她身旁坐下。
顧雲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仰頭後靠,偏頭看他。
“不如你回府休息?我這裡地方小,終究還是不方便。”
他的身上有非常濃重的藥味,苦澀之氣直沖顧雲的大腦,她讨厭這種苦澀的藥氣,下意識想避開。
他不看她,也不敢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脊背不似平日裡端坐筆直,有一種潦倒之意。
“從前你也是這樣,逮着機會就趕我走。”
“...”不然呢?
“能不能有一天,你不再厭惡我的存在呢?”
顧雲仍是無言,隻覺得世事弄人。
他卻似乎對她的沉默不甚在意。
“從前,我的父母非常恩愛。”
他回憶着,唇邊勾起了淡淡的笑。
“周家地處并州北部,靠着邊境互市的便利,再加上我爹娘敢想敢做,于是慢慢積累起來了大量财富。”
“印象裡,我爹時不時會随着镖隊越境運貨,我娘則總是守在家裡,守着我和阿影,也守着周家的後方根基。”
“每次我爹一走,我娘就開始日思夜盼,我和阿影都會變着法子幫她轉移注意力。我爹一回來,她就會像一朵幹枯的花遇上水源,重煥生機。”
“後來我聽說,從前他們是在漠北草原相識的,相互競争、你來我往之間,對手漸漸成了愛人,最終攜手遊走邊境。”
“我時常覺得,是我和阿影拖累了我娘。如若不然,她可以繼續大展身手。”
“可她卻不以為意,她愛我爹,也愛我們,一切她都甘之如饴。”
“我爹也從不忤逆我娘,一把年紀了還總愛給我娘帶各種各樣新奇的玩意兒逗她開心,我和阿影時常沒大沒小地笑話他。”
周其钺勾起的唇角漸漸開始下壓。
“我本以為,我長大以後也會像他們一樣幸福。”
“遇見一個心愛的女子,與她組成一個小家庭,共同為孩子們創造美好的未來。”
“可是,後來的一切都變得非常荒謬...”
“以至于我每次回想起來,都像是做了個長長的、醒不來的噩夢。”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變得很輕。
顧雲原本懶散後靠的身子随着他的講述慢慢坐直,此刻已端坐在一旁,認真地看着他。
一陣沉默後,周其钺忽地輕笑一聲,起身俯視她。
“放心,昨夜之事不會再有。”
“如果痛苦不可避免,作為一個男人,總不該讓自己愛着的女人去承受。”
不等顧雲再說什麼,周其钺轉身快步離開,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潤弧度。
一室沉默,光影浮動,他留在書房的藥氣卻始終倔強地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