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煊請過安後,女帝坐到上首,目光逡巡了一圈。
“允峥,你這屋子窗也不開,地上也是一片狼藉,這是怎的了?”
即便是隔着屏風,程時玥聽到女帝清冷帶着威嚴的聲音,依舊有些發怵。
謝煊泰然自若道:“方才與人議事,發了通脾氣罷了。”
“朕聽聞你方才将臣子都趕了出來。你近日倒和以往大不一樣,竟還會發起脾氣來了。”女帝道,“說說吧,何事值得你這般生氣?可是與朕之前叫你查的肖全一案有關?”
她此番過來看看他,一是聽聞很少發火的太子今日在宮中發了火,二是因為聽聞之前的案子有了些許眉目。
謝煊如實道:“母皇明鑒。兒臣近日暗查戶部各類支出款項,發現肖全任戶部尚書至今,貪墨榆州赈災款項,數額巨大,證據确鑿。”
說罷,他将桌案兩本賬單拿起,呈給她道:“此為肖全夥同戶部侍郎盧菱等人做的陰陽賬單,将明面上的開銷上報朝廷,實際貪污分贓卻另記了一本。這兩本賬單俱是在盧菱家中搜出的。”
女帝接過用手翻了兩翻,忽然冷笑一聲:“好啊,好,好樣的,朕念及肖全能力超群,不拘一格将他連升為三品大員,他倒是好,夥同這些個腌臜東西啃着民脂民膏!”
“此外,此行赈災是程摯督辦,此事永安侯府也恐難幸免。”
“可有證據證明他也參與?”女帝問。
隻聽謝煊道:“現下隻是懷疑與肖全勾結,但尚未定論。”
“狴牙衛朕已給了你,你打算如何?”
狴牙衛是帝王爪牙,母皇卻将其給了他,謝煊便知曉她這一句話,既是詢問,也是考驗:“明日一早,先拿肖全與其一幹人等,查抄肖府。狴牙衛同步監視侯府,若有異動,随時捉拿。”
“肖全這些年根基不淺,你該知道,便是母皇也對他有所忌憚……你可想好了?”
謝煊擲地有聲:“兒臣食萬民之貢,若不能還百姓一個公道,有何臉面再當這太子?”
女帝鳳目之中浮現了贊賞的神色:“好,就按你說的辦。”
女帝一錘定音後,又拉開了話題:“三月初三新進宮的那些女官,你東宮打算留幾人?”
見謝煊垂眸不語,她便道:“朕猶記得三年前,第一批女官來後,分給東宮的女官分明有許多,可到如今,太子為何隻留三人?”
謝煊回道:“東宮汰虛存實,隻留真正想做事的幹才。”
女帝淡哼了一聲。
她何嘗聽不出太子的排斥,但作為母親,她希望這孩子身邊有個能知冷熱的人,作為君主,她也需要平衡臣子的期待。
于是她合上名冊,索性直言道:“朕從前不曾催逼你婚娶,但自從姝兒嫁了時占那小子,朕便有些替你們青梅竹馬的惋惜。朕倒是覺着,你可先留意着些,此次女官來自各地,當中有不少好姑娘。”
“謝母皇關心,兒臣并無興趣。”
謝煊說着,腦海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出方才和他在毯子上翻滾的人來。
她開心的時候會亮着眼睛,柔柔地笑。
她激動的時候會哭,會咬,會撓,會求饒。
她面如榴花,眼如煙波,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兒臣知道這些女子都是母皇與朝中大臣精挑細選送來,甚至知曉有些女子頗有美名,”謝煊道,“隻是新政正處關鍵時期,肖全一案又正在查,而那些個貴女,有幾個心思是真的想過來吃苦幹活的?有幾個是願為了百姓社稷踏實幹活的?恕兒臣不願分心在她們身上。”
女帝望着那女官的冊子,思考片刻,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幾分道理。
女官的選用不過是試行到第三年罷了,雖送選人數衆多,可大多數臣子将女兒、孫女送入宮來,目标都不過都是為了允峥,再不濟便是為了羨遊。
要改變他們的行為很簡單,可要改變他們的想法,還依舊任重道遠。
她悠悠歎了口氣。
轉念,她發現這冊子上的簪花小楷很是漂亮,随口誇道:“這字倒是不錯,和之前的字迹比,似乎不是一個人。”
這一問正中謝煊下懷:“今日原本草拟文書之人告假,這字是母皇禦賜的‘寶珠’姑娘所代寫。”
“哦?太子殿下此番竟還跟朕炫耀起來了。”女帝與謝煊打趣,又贊道,“沒想到,她倒是和她嫡姐一樣,寫得一手好字。”
“這不一樣。”
見女帝疑惑,謝煊道,“時姝自小入宮伴讀,師從名家,而程掌書自小囿于内宅,學的都是如何算賬理事、取悅夫君之技。掌書曾對兒臣言明,若無母皇開設女學,她身為侯府女兒,也無法讀書識字,見識這天地廣闊。”
“起點天壤之别,二人如何能相提并論?”
女帝聽完這番話,不禁感慨道:“你說得有理,她能出落到今日這般,實是不易。”
“上回與母皇争辯,兒臣還不理解母皇為何總如此說一不二,便就連谏官也曾批評母皇一意孤行,兒臣兒時亦時有怨怼,怪母皇教養得太過嚴厲,”
謝煊斂了神色,感慨道,“可直到聽了程掌書說的,兒臣才明白,人無完人,母皇為成大事者,為生民立命,往往便難趨小節,世人不該求全責備。”
女帝聽到這裡,欣慰一笑:“你如今倒是學會理解朕了。”
隻是轉念,她便從太子的話裡品出了些别的意思來。
他這般冷傲性子,何時會與下臣談天說地了?
她便道:“朕見那‘寶珠’姑娘貼心又聰慧,若是太子有意,朕便将她指給你,可好?”
瞧見謝煊垂眸默許的神情,女帝便心如明鏡似的了。
她歎道:“隻是這侯府,如今倒成了問題。你目前在查程摯,卻又要娶他女兒,這案子辦下來,萬一有人參奏你有失公允,你該如何?”
“況你前些日攜宮人于宮門處縱馬,叫谏議大夫宋邦參了你,若朕沒猜錯,那次也是她吧?”
女帝見他不說話,便也知道這代表了默認。
“既然此地并無旁人,朕就與你說句心裡話。朕心中原本的人選是時姝,那姑娘雖嬌養了些,卻絕無壞心,永安侯府世襲承爵,她又是嫡長女,倒也擔得起太子正妃的名頭……可偏偏時姝另嫁他人……時玥倒的确與她嫡姐有幾分像。”
“隻是……其一,庶女到底在身份上難以服衆。其二,你從來都是謹言慎行,卻獨這一次與她宮門縱馬,叫人抓了把柄——你當知道,朕的擔心,不無道理。”
謝煊道:“兒臣知曉,但兒臣就要她。”
女帝便神色冷了下來:“是麼?那朕問你,這其中有幾分是因着她像時姝,又有幾分是因着真心?朕見你從前與時姝、羨遊、嘉安幾人都很要好,後來你們突然便散了……你難不成方才是在與時姝賭氣,故意才說時姝沒法與時玥相比?”
謝煊道:“母皇,您想得太多,此事沒那麼複雜,兒臣不是在賭……”
“時姝雖隻是庶女,可這話又說回來,若是你因着時姝就要娶她,未免她有些可憐。”女帝道,“且榆州一案正是節骨眼上,朕不欲與你不快,先辦完眼前之事再說吧。”
……
屏風後邊,程時玥已經僵硬了許久。
最開始時,聽着母子倆解開了心結,她也替二人高興。
可後來他們說到父親恐要獲罪,她便有些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