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的最大好處,就是能夠安靜地縱觀全場。
偌大奢華的宴會廳裡,身着華服的貴賓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指尖優雅地夾着酒杯,談笑風生。
這些臉龐,常出現在财經版頭條,或印在舊貴族的年鑒裡。
推杯換盞間,流露出新資本的銳氣,和老錢的底蘊。
如果不是頂着亞當教授學生的身份,像沈郁棠這樣的階層,别說得到邀請函,她連山腳的邊兒都摸不着。
她站在角落,靜靜觀望這場名利場的遊戲,剛喝了一口酒,還未來得及咽下去,就聽見身側傳來幾句低語。
聲音從綠植那頭飄過來,被枝葉遮擋,又悄悄穿透。
英語、意大利語混着摻進來,聽不清是誰先開口的——
“瞧見那位穿黑禮服的亞洲女孩了嗎?”語氣裡夾着一絲輕笑,“她居然穿着過季款來參加酒會。簡直太失禮了。”
“亞當先生竟然會選擇帶這種人來宴會。實在令人費解。”
“呵,你知道的,東方人,最懂得怎麼攀關系。小手段很多的。”
話尾嘲諷的笑聲像咬了一口浸滿檸檬汁的棉花,直叫人牙齒發酸。
毫無疑問,那句令人不愉快的定義,就是赤果果的歧視。
罵她可以,但歧視,絕對不行!
沈郁棠起身,把酒杯放在一旁,順手把坐皺的裙擺捋平,鬥志昂揚地朝那邊走去。
她并不急着開口,隻是穩穩地走向她們,直到她們察覺到她的存在。
三雙眼睛交彙的那一刻,空氣有那麼一瞬凝滞。
沈郁棠站定,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将手包夾在自己的腋下,然後——
緩緩地、優雅地豎起了她塗着黑色指甲油的中指。
溫柔的笑意仍舊挂在臉上,
“Fvck you,both.”
說出的話卻粗鄙到足以令兩位女士眩暈。
考慮到也許有人聽不懂英文,她又貼心地換成意大利語。
“Sparisci!”(滾開!)
由于常年練拳撸鐵,沈郁棠手臂的肌肉線條非常清晰飽滿,吓得兩位女士以為她要揍人,你推我搡,提着裙擺灰溜溜跑了。
當然,如果她們聽不懂人話,她也略懂一些拳腳。
等她們離開後,沈郁棠端着酒杯,倚在二樓的欄杆上。
氣泡酒的甜味散盡,舌尖發澀,她沒再喝,隻是垂眼望向一樓人群。
廳裡盡是金發碧眼的歐洲人,膚色泛着同樣的冷白。沈郁棠的視線在人群中穿行。
很快,她在雕花的羅馬柱旁,捕捉到了一道特别的身影。
男人擁有東方血統,身材高挑,即便在一圈高大的歐洲人群裡,也分外惹眼。從沈郁棠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能看清他略微側着的臉。
他正一手抄兜随意與人交談,神态松弛,氣定神閑。
而就在這一瞬,男人忽然也轉過頭來。
沈郁棠的瞳孔驟然一震。
所有華麗的辭藻瞬間蒸發,唯有一句從靈魂深處冒出的本能感歎——
“woc!”
不管在國内還是國外,這個男人都能稱得上驚為天人。
身姿颀長,寬肩窄腰,是設計師手稿上才有的比例。
黑西裝裡的襯衣被蓬勃的胸膛撐起,熨燙筆直的西褲因腿部的肌肉而緊繃。
不難想象這身漂亮昂貴的高定西裝下,究竟蘊藏着怎樣一具誘人的肉.體。
他僅僅隻是握着酒杯站在那裡,就能勾得人目眩神迷。
叫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撕開。
仔細看去,這位陸先生在人群中也是最受矚目的存在。
周圍與他攀談之人,無不表現出恭敬、甚至于讨好的态度。
而他很少說話,一隻手随意插在兜裡,水晶燈在他立體深邃的眉骨投下陰影,襯得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愈發深邃。
薄又帶着冷意的嘴唇微抿着,面無表情的時候,生出幾分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和距離感。
真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近乎完美的男人。
可是,這位陸先生竟是混血?
這個消息讓沈郁棠頗感意外。
亞當教授隻提過他姓陸,近幾年給學校捐贈了不少錢,但并沒有提到他還有歐洲血統。
沈郁棠原本還想着若是純血中國人,或許還能用中文套套近乎,勝算會大一些——也不知道這位陸先生能不能聽懂中文。
她倚在二樓欄杆處,目不轉睛地盯着男人看,偏巧樓下被團團圍住的男人也在此時擡起頭,目光掠過人群。
兩人就這麼遠遠地,隔空對視了。
猝不及防的對視讓沈郁棠怔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後,她調整好表情,朝他擲去一個禮貌的微笑。
但他已經冷冷移開了目光。
/
其實勞倫斯早就注意到了二樓的沈郁棠。
想注意到她并不難。
畢竟,她是這裡為數不多的亞洲面孔。
在她挽着亞當的手臂進入宴會廳的時候,他就聽見身邊有無數人在談論她。
他們誇贊她擁有東方玫瑰般美麗的面容,當然,也有的諷刺她穿着過季的禮服——對他們來說,這無疑是非常不體面的。
但勞倫斯對她,沒有什麼特别的印象。
這樣的女孩他見得太多。
年輕、貌美,野心勃勃。
直到,她從大理石鋪成的旋轉樓梯上款款走下,一雙黑色的眼睛笑意吟吟地直勾勾望着他,鎖定他,再走向他。
除了眼睛,她蓬松垂腰的卷發是黑的,V領禮服也是黑的。唯有露出的一段修長的脖子和手臂是白的。
不過,不是那種蒼雪的白。
而是帶着微粉的暖意。
她的唇是紅的,在濃烈的黑白之間,構成一抹秾麗亮色。
“你好,陸先生。”
——這是她對勞倫斯說的第一句話。
圍繞着勞倫斯的人主動散開,為她讓出足夠的空間。
沈郁棠說的是中文,這一句他剛好能聽懂。
勞倫斯勾起的唇角,綴着一點似有若無的笑,但他沒有回話。
冷慢的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開。
舞池裡伴着輕揚的小提琴旋律轉動,身邊的香水氣息在空氣裡彌散。
他垂下眼眸,抿了一口香槟。
對于他的反應,沈郁棠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在名利場,他們這些高位者的眼睛從來都是長在頭頂,不會用正眼看人。能允許她上前來攀談幾句,似乎都是他格外的恩賜。
沈郁棠沒有表現出分毫尴尬,仍舊保持着得體的笑,隻是中文已經切換成了流利的意大利語,
“你好,陸先生。我是亞當教授的學生,能否有機會與先生談一談呢?”
酒杯在男人手裡微微搖晃着,手背上凸出幾根藍紫色的筋絡。
冒着細密氣泡的香槟沿着杯壁緩慢劃出弧線,晃出泠泠水光。
他倏忽擡眼,唇畔還是那點笑意。
隻是不帶任何溫度。
“抱歉。”他說。
“——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