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學堂出來後并不用這套規則,就不該教學生們,讓他們白白憤怒痛苦一場,這和學屠龍于支離益有什麼不一樣。”
“教學生們自小知禮愛潔,到了外頭,卻不管這些是非黑白了,養小的也是常事,随地便溺、棄灰于道也是常事,車馬亂穿行也是常事。教學生們奉公守法,也送自己孩子上學去,自己卻偷奸耍滑,不曉得言傳身教的!又自诩成熟,自诩圓滑,那學堂裡還教人正直做什麼,不如就教七八歲十幾歲上的孩童,搓牌飲酒、油滑交遊罷。”
太後回來進門說道。
好太後,出門微服私訪,順道給陸美捎了款條幅,坐茶樓等的半路聽閑人指點江山吹牛,居高臨下地談那些學生,聽了一肚子氣悶,回來就拍女帝桌子。
“你這什麼天子腳下啊。”
太後出門比女帝還多,自看通、看透那簡單的道理。
所以支持陸美。
拿條幅的人聽了她吩咐的話,去替陸美撐腰,陸美還嗚嗚感動。
女帝想到太後出門前彎了一趟書畫院,笑道:“這是誰不做人了,難道是陸真說了小美什麼?”
太後道:“哪是說她,說你腳下那點沒道理也要擡起三杠子牛皮的野犬成精。”她找個位子坐了,又嫌坐太遠。站起來走到女帝邊上,“陸真又怎麼了?”
女帝道:“沒什麼吧。”
太後想想,順便說道:“她那個親也成得糊塗,兒子也不大管。”
女帝笑道:“陸朝章麼,從前也是個美人——美人于陸真來說,就如香車寶馬,别人有,她也要有。跟美人再生個小美人,别人炫耀孩子可愛,她就也養一個。至于美人是不是情志相投,從前或許也挑過,如今便不好說,說不得不如外面養的。這花二十年光景找的人,大抵不如花三十年光景找得仔細,三十年呢,又不如四十年……”
太後笑道:“又開始胡扯了!你花五十年光景慢慢找也沒人管你。”
她停一下,噢一聲,“反正朝臣也谏不着你,宗親又巴不得送小孩來。”
女帝笑道:“儲君這蘿蔔掉在哪個頭上的事,又值當我操什麼心,下一個皇帝難道還是我嗎,既不是我繼任,那選哪個又有什麼不同,我又有什麼好處,又費心生一個做什麼。”
她這話倒是和陸美那「難道還能再出個宰相嗎,既不能,還費勁做什麼」的論調,異曲同工得很。
又像是被幫主潇灑的奇言奇語染上色了。
太後不搭理她,又拐回今日所見所聞。
女帝聽得點頭,道:“當朝太後出面,天子腳下什麼擺不平。”
太後道:“我能顧到幾頭。”她又不解地問道,“你有這樣大的權,做得這樣大官,給他們把事辦了呢?”就指派個小少爺半摻不摻合的喔。
女帝道:“阿娘,正因為我有權力查辦,我才放着,此時有我在皇位上,如果往後的皇帝裡換個不知事的呢,他們總要學會自己辦事的。”
女帝想了想,又驕聲笑道:“無塵說過一句話……你聽了一定當作奇話,她說,别把天下萬民當作我的事。”
「别把天下萬民當成你的事。」
「他們有手有腳,能自己過活,天下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他們還能幫你管着官吏,你一人能管幾人,千人,萬人?他們呢,是千人萬人管一人,可比你輕省多了。」
何況皇帝一人,又能學得多少本事。
卻有極大享受,做極專擅決斷。
「一人的自在是多少人的不自在養它。」
說這話時,距離如今都十餘年了。也真是想她。
何當共攬關上月。
抛卻人間萬古情啊。
太後歎道:“你們真是情志相投,官做到你們的份上,還舍得讓出權,說話不以為忤,不怕互相得罪。這樣大的官……”
她心道,可見人和人住得近就不當回事,有許多父母長輩向來隻把孩子當孩子,即使孩子長大,有了極大本事,周圍長輩親眷也不以為意。多少人甯可去聽外頭騙子的吹噓吹捧,也不信任自家念過書的年輕人的勸說。
她雖然不是這樣家長,但從前也隻以為女帝做個快快活活的女童就很好,穩穩當當的輕松行當就很好,不必把天下的負擔擔在肩上,正如幫主願做大俠,她卻道大俠是自己吃虧、隻管别人好的。
不料她們志氣這樣高,才能又配得上,天下的負擔要擔,能擔,還擔得清醒、從容,擔得舉重若輕,随時可放下。
太後笑了笑,“那麼她那個幫派的官她不會舍不得麼?”
女帝笑道:“看着是很漸入佳境的,想來戀棧的風險,還是我這兒更大。”
太後哈哈搖頭,隻道:“騎驢的小姑娘總不會差。”
且放青驢青崖間,仿佛老聃青牛出函關。
學生底事,到底喚起女帝記憶,女帝夜間因夢舊林,卻見半天裡有雙女子的手握着刀片削一支鐵木小船。女帝瞧那船已有了模樣,滿心隻道:這樣流暢灑脫的手,合該握黃金鳳尾刀才配她,這船上又能嵌進我那幾塊碎玉不能。
半空裡,十二年前互為約定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恍如昨日。
「我們要一個怎樣的世界。」
「大野之境?」
寶匣琉璃冊上,亦是閑情逸緻之外圖窮匕見,芸芸碎碎底裡畫志滿言。
此正是:十年京旅羁舊志,萬頃江河快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