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昂知道問出了一個稍稍有些奇怪的問題——或許也沒那麼奇怪,但落在希洛耳朵裡,這句“你是否讨厭我”确實是挺别扭的。
盡管很奇怪,好在不算難答。
她聳了聳肩膀,想也不想就立刻說:“挺讨厭的。”
“……诶?”
這回答的果斷與絕情程度,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了。
裡昂匆匆忙忙收回目光,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一時半會兒居然沒有反應過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試圖從希洛的臉上找到她正在開玩笑的痕迹,很可惜并沒能發現半點。她當真是很認真地說出這句話的,甚至都沒想着安慰他一下。
“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意外?”希洛搞不懂他,“我讨厭你,因為你現在是個人類。别忘了,我相當不喜歡人類。”
……啊!對對對,還有這一茬呢!
想明白了,也就不郁悶了。裡昂一股腦地點頭,回過神來又是一股腦地搖頭:“我不是說這個。就是——嗯——呃——抛開種族問題,你讨厭我嗎?或是說,你讨厭我做過的事情嗎?”
“還有這種前提嗎?我想想。”希洛撓撓腦袋,“這樣的話,我想我不讨厭你。你也還沒做出什麼讓我讨厭的事情。”
裡昂看起來像是要松一口氣,卻還是蒼白着臉:“就算我在雇傭兵時期偷走了龍蛋,你也不覺得讨厭嗎?”
希洛歪過腦袋,以一種很困惑的表情看他:“不啊。而且你早就把這件事告訴我了,不是嗎?”
“是這樣,但……”
他的話語忽然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大腦也随之枯竭了。他僵硬地轉過身來,不再看眼前忙碌的兩條年輕紅龍,視線就此失去了落點,茫然地在草地上掃視了好幾圈,也不敢在希洛的身上停留。
“我從不知道我們殺死了那兩頭龍,差點滅絕了一條血脈。”他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當然了,我那時确實知道自己必須偷走龍蛋,而這件事就已經有夠爛的……”
希洛耐心聽着。她以為裡昂會說更多的,可他卻已經哽住了,許久都沒有再出聲。
想了想,她說:“那時候的你隻能用不光明的手段活下去。”
“是啊,因為我是奇美拉。這個世界對于奇美拉來說,是個很狹窄的存在。我那時總在想我為什麼會變成怪物的樣子,我又不是自願成為奇美拉的。”
那麼現在,你是自願變回那被詛咒的姿态的嗎?
這句話很突然地跳進希洛的大腦裡。
她覺得她應該在這時候聯想到與之相關的更多,譬如像是裡昂說過的願意為了她變回奇美拉,但事實是她的大腦空空如也,除了這句“自願”,她居然想不到更多了。
也許是為了不讓這句話根深蒂固地紮根在大腦中,也可能是這句話已經深深地嵌入思緒之中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她問裡昂,他到底為什麼會變成奇美拉。
這個問題的解答早已知曉,但這是希洛第一次這麼問他。裡昂并不覺得意外,或是說他等待已久。
有些事情不知如何開口說起,于是期盼着一個開啟話題的契機。裡昂等到了。
他想,他的故事并不漫長,不過他還是想要坐下,坐在樹的影子裡。島嶼上潮濕的密林氣味讓他想起了故鄉霍特林,盡管兩地是那麼不同。
唯一的共通點是,這兩個地方都有着很多的樹木。
“我出生在霍特林的一間裁縫鋪,父母是小鎮上難得的魔法師,但他們在我三歲時候就離開了小鎮,離開時還很驕傲地說,他們要去投奔魔王了。理所應當地,祖父母承擔起了撫養我的責任。”
童年的記憶裡,縫紉機的轉軸轱辘轱辘響個不停,他與鎮上的小夥伴們歡快地跑去森林裡玩耍一整天,鄰居勸他們好好學習,說日後去了聖特拉爾才是有大出息。大家似乎忘記了他那投奔魔王的堕落父母,依然像往常那樣對待他、愛着他,仿佛從沒有不快樂的事情發生過。
喚醒了這段不愉快的記憶,是十一歲那年,魔王軍搶占了霍特林,然後便來到了他們的村莊,自此整個霍特林産出的物品與财富都成為了魔王的所屬物,拿着魔杖、面目猙獰的魔法師遊走在村子裡,人們傳言在其中看到了奧格斯特家的夫婦。
然後,一切就都不對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一定是奧格斯特家的夫婦向魔王出賣了霍特林,所以魔王才會侵占此處。這份憤懑自然而然地來到了奧格斯特家的兒子身上,幾乎是頃刻之間,曾經的友好和善意都變成了憎恨。
裡昂被厭惡了。
“說實在的,我已經忘記被大家讨厭是什麼感覺了。那時候我隻在想一件事,一件不那麼好的事……我在想,我是不是能夠見到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