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外祖母叫我‘小梨花’,現在呢,父親叫我‘雀娘’,因為妹妹是‘燕娘’,她是燕子,我就是一隻小麻雀嗎?”她喃喃自語着,其實也不是說給他聽,隻是一時覺得委屈起來,無處訴說。
“妹妹問我,為什麼要回來?可是,外祖母走了,舅舅惱怒我拿了外祖母分的礦銀,舅母總疑心我要引誘大表兄,他們容不下我,我還能去哪呢?”
淚水無聲地從傅棠梨的眼角滑落,她的話斷斷續續的,尾調帶着顫抖,那是想哭卻拼命忍住的聲音,“唯一愛我之人已經不在這世間,天地之大,我卻無家可歸。”
玄衍生平第一次面對這般場景,大感棘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嚴厲地看了傅棠梨一眼,試圖用目光威懾她。
而她并沒有察覺,她還在哭,眼睛紅紅的,她一直想把眼淚憋回去,一抽一抽的,傷心又狼狽,跪在那裡,縮成小小的一團。
玄衍本想掉頭走開,但覺得大抵有些不妥,隻能俯下身,半跪下來,他的身量極高,即使是這樣的姿勢,也要低下頭,才能看着她。
他素來殺伐果斷,從來沒有過安慰别人的經驗,如今面對着這樣一個哭泣的女郎,他思索良久,想不出什麼應對之策,隻能簡單地道:“别哭。”
道長生性冷峻,且久居上位,這樣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硬邦邦的,俨然帶着發号施令的威嚴。
傅棠梨的眼淚流得更急了,此時此刻,她沒有再顧及所謂端莊儀态,用袖子抹着眼淚,肩膀都在顫抖,哽咽難當:“我每天都小心翼翼,不争不搶,不怒不嗔,努力做個最好的小娘子,可是,為什麼他們不能多疼我一點,我還有哪裡不好嗎?”
漂亮的臉蛋上沾滿了淚水,被她抹得一團亂糟糟,連鼻子尖都變得紅通通的,可笑極了。
玄衍冷靜地道:“涕泗滂沱,唯有這點不好。”
這個人簡直胡說八道,她隻有眼淚,沒有鼻涕!
傅棠梨咬着嘴唇,憤怒地瞪他,可是她流着淚,眼睛濕漉漉的,生氣的時候,小巧的嘴唇還會地微微撅起,連她自己也不覺得,其實,看過去是一種嬌弱又可憐的模樣,甚至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落日将盡,暮色朦胧,靜寂無聲,或許人在其中,也會變得柔和起來。
玄衍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而他的聲音因為過于低沉,卻顯得溫和了起來:“其他都好,嗯,所以,别哭了。”
他的手伸了過來,似乎摸了摸她的頭頂,但傅棠梨分辨不出來,那麼輕,如同這時候的雪落下、暮色拂過,他袖上梅花的香氣帶着微苦,叫人無法捉摸。
或許,這是他的撫慰?
傅棠梨一時有些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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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整夜,天明時分終于停住了。
推窗見雪,天方霁,遠山空曠,又是一日大好時光。
傅棠梨早起的時候,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她拿着鏡子照了一番,随意地道:“我瞧着,是不是眼睛還有點腫?”
胭脂捧着胭脂盒子,殷勤地道:“娘子是否需用脂粉壓一壓?”
傅棠梨擺了擺手:“塗脂抹粉的我不愛,就這麼着吧,也不算十分難看。”
黛螺手腳利索地為傅棠梨梳妝:“怎麼說‘難看’二字,我們娘子天生麗質,氣度高雅,整個長安就沒人比得上,我看那些人都是瞎了,才會不喜歡您。”
傅棠梨“撲哧”笑了一下:“好了,不須哄我,昨兒一時忘情,哭了一場,過了就算了,我的性子你們是知道的,那些個蠢人,他們如何,我哪裡放在心上,懶得理會罷了。”
黛螺和胭脂見娘子眉目清亮,不見一絲陰霾,這才放心下來,齊齊點頭:“娘子說得極是,懶得理會。”
傅棠梨梳妝完畢,用過早膳,略收拾了一下,抱了個陶罐,獨自去了梅花林。
玄衍果然在林中撫琴。
昨夜的雪下得大,壓得梅花重了幾分,如同水粉暈染得太過,簌簌落下,拂過他的琴弦。
兩隻白鶴在梅花樹下踱步,見傅棠梨過來,撲扇着翅膀,飛遠了。
傅棠梨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住了,因手中抱着陶罐,行不得叉手禮,她螓首低垂,微微曲膝躬身,盈盈緻禮,聲音溫雅且柔和:“昨日思及先人,情難自禁,不慎失儀,叫道長見笑,十分慚愧,今日特來給道長賠罪了。”
她姿态娉婷,神情娴靜,眼睛明亮而清澈,一言一行優雅得無可挑剔,似乎昨日那般可憐的模樣真的隻是一時的謬誤而已。
玄衍停下琴,拂了拂弦上的落花:“你早先在我面前失儀之時,百般抵賴,十分張狂,如今未見得如何,卻來賠罪,叫我詫異。”
傅棠梨神色自若,颔首道:“不錯,大抵是聽得道長念經,感受天地造化之功,驟然悔悟了,可見道長修為深厚,大有功德。”
“又在說什麼胡話。”玄衍看了她一眼,他的語氣如同往常,總是那麼清冷,但他的目光卻是溫和的。
傅棠梨微微一笑:“如前所言,我要撷取梅雪為釀,隻怕要打擾道長清修了。”
玄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複又低頭撫琴,不再言語。
傅棠梨抱着陶罐,漫步梅樹間,仔細收集那花萼上的積雪,輕輕抖落在罐中,一次隻得一點點,不緊不慢,讓那雪抱在懷中,漸漸融化。
琴聲綿長,似萬壑松風,和着梅花、和着雪,一起沉積在山林間。
遠處偶有白鶴清鳴,似在應和。
隔着花枝,傅棠梨擡眼望去,見玄衍靜坐樹下,一襲長袍,廣袖低垂,俨然優雅如仙人。她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笑了一下,喚了一聲:“道長。”
玄衍停了琴,擡眼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