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梨似乎頓了一下,袖子一拂,從趙元嘉的指尖滑走了,她突然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徑直從趙元嘉身邊走了過去。
趙元嘉訝然,皺起眉頭,不悅地道:“傅娘子這是何意?”
傅家的馬車與奴仆皆候在朱雀門外,傅棠梨疾步行去,不過回頭看了一眼,眼眸靈動若驚鴻,語氣卻帶着漫不經心的慵懶:“哦,我突然想起方才林娘子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處,那般珠聯璧合,叫我心裡不舒服起來,罷了,我不去了,您自便吧。”
趙元嘉目瞪口呆,旋即大怒:“你大膽,敢如此戲弄于孤?”
但是傅棠梨掉頭而去,再也不理他了。
金吾衛的士兵持着長戟與刀弓,在一旁守候着,身後的内侍垂手肅立,皆在等候太子殿下吩咐,趙元嘉不能有失儀态,也無暇再與傅棠梨計較,他恨恨地咬了咬牙,翻身上了馬,還在暗自思忖,這天下的女郎大抵都是一樣,吃酸拈醋,叫人厭煩。
但這麼想着,他心裡又莫名地覺得滿足起來。
……
傅棠梨上了馬車,幾乎是摔下了簾子,她向來端方娴雅,少見如此急躁,幸而并無外人窺見。
黛螺和胭脂跟了上來,見傅棠梨的臉色鐵青,十分難看,擔憂地問道:“娘子怎麼了,可是酒喝多了?”
傅棠梨飛快地脫下了身上穿的那件折枝海棠雲羅外衫,扔到一邊,掏出帕子來擦了擦手,一臉嫌棄:“他碰到我的衣裳了,着實叫人反胃。”
她說到這裡,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忍不住捂着胸口,幹嘔了一下:“面目可憎,輕浮濫情,居然還敢自命不凡,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猥瑣之人,奇哉怪哉。”
黛螺和胭脂對視了一眼,大緻有些明白,黛螺直歎氣,胭脂想了想,還是盡職盡責地試圖安慰主人。
“太子殿下人品不說,樣貌還是出衆的,算不上猥瑣,娘子不如将就些,或許看着、看着,也就習慣了。”
“将就,怎麼将就?”傅棠梨的嘴角一抽,“咚”的一下,把腦袋磕到車廂上,虛弱地道,“我以為我行的,沒想到我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怎麼辦?要命!”
胭脂認真地發愁起來:“那是您未來的夫婿,眼下這樣,日後怎麼處?”
還有日後,更進一尺?傅棠梨一念及此,頭皮發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黛螺擔心傅棠梨凍着,趕緊把自己身上穿的素绫藕紫大襖脫下,給傅棠梨披上,硬把話題拉開了:“算了,想那麼多作甚,今兒元宵呢,開心些,娘子,要去看花燈嗎?”
傅棠梨稍微和緩了一下情緒,冷靜下來,點了點頭:“黛螺說得不錯,想也無用,那便不去想,還是看花燈去,不必為着來日事,辜負今日佳期。”
既然穿上了婢女的衣裳,傅棠梨索性摘下了頭上的花樹步搖等配飾,把梳得精緻繁美的牡丹發髻散下,取了胭脂的一根銀扁簪子,将頭發随意地挽了一個結,又垂落下來。
她畢竟心性開朗,裝扮完畢,轉眼又恢複了輕松的神情,還左右顧盼着問道:“如何,我這般看過去,是不是和你們兩個差不多,像個尋常婢子?”
黛螺和胭脂一起笑道:“那須得是天上神仙家,才用得上您這樣的婢子。”
傅家的車夫得了指示,駕車去了朱雀街最熱鬧的安仁坊路口,停了下來。
傅棠梨下了車,帶了胭脂去看燈,黛螺少了一件外衫,不好見人,便在車上等着。
街頭人流如織,東風夜,有繁花千樹,寶馬香車自路邊過,二八女娘卷簾以望,香氣襲人,又有小郎君候在樹下,翹首以待,各生歡喜。
各色娟繡流蘇燈、皮影走馬燈、萬眼羅帛燈、福州白玉燈等等等等,挂在檐角下、房門口、樹梢頭,又有巨大的紮花燈山聳立在坊區中央,長安的街市仿佛墜入了琉璃世界,五光十色迷人眼。
傅棠梨和胭脂順着人流,漫無目的地閑逛着。
胭脂到處張望:“我還聽說今晚官府安排了施放煙火,在哪呢?”
“在前頭崇業坊,不急,早着呢,我們慢慢逛過去,差不多時候正好到那邊。”傅棠梨看着路邊的花燈,随口道。
她興緻勃勃,見到什麼都覺得有趣,一路走着,買了提燈、折扇、香藥、松子糖、玫瑰糕等各色玩意兒,一律都叫胭脂拿着。
東西越拿越多,漸漸地,胭脂覺得吃力起來,朝傅棠梨撒嬌地抱怨:“娘子,歇歇吧,可沉了,我兩隻手都要抱不動了。”
傅棠梨聞言不禁莞爾,見前方有茶樓,正待與胭脂過去小坐片刻,突然眼角瞥到了一個身影,她“咦”了一聲,收住了腳步。
胭脂一時不察,差點撞到傅棠梨的背上:“娘子怎麼了?”
傅棠梨疑心是自己眼花,她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
轉角口,高樹下,燈火闌珊的盡處,有個人站在那裡。
他穿着灰色的舊道袍,隐沒在廊檐的陰影下,臉上戴着一個青銅面具,模糊而晦澀,連面容都無法窺見,但他的身量是那麼高而挺拔,周遭皆是凡塵,唯他遺世而獨立。
不消問、也不消說,傅棠梨一眼就認出了他。
無數人在此間來去,大抵一切看過去都是飄搖不定的。
隻用一刹那的時間,他同樣發現了她,看向這裡。
燈火葳蕤,四目相對,中間有浮光掠影。
傅棠梨不緊不慢地穿過人流,走到他面前,她無論何時總是儀态端莊,街頭遇故人,溫雅地寒暄一二:“道長素居世外,緣何今日踏足人間?”
玄衍好像發出了一點笑聲,但遮擋在面具之下,聽過去顯得格外低沉,他擡起手,做了個手勢。
傅棠梨這才注意到,玄衍的身後還立着一個中年男子,服飾樸素,似市井百姓,但身形魁梧,氣度高貴,又不同尋常,他看見了玄衍的示意,恭敬地躬下身,無聲地退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玄衍拂了拂衣袖,語氣淡然:“有俗人屢屢擾我清修,強邀我至此,不勝其煩,正欲歸去。”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道:“那不巧了,我在道長眼中亦是俗人一個,這會兒該遠遠地避開才是。”
玄衍生得太高了,她要仰起臉才好和他說話,這種姿勢,讓她不自覺地顯露出一種溫順的妩媚,燈火落在她的眼眸裡,似驚鴻照影,濺起春波。
或許是這塵世的夜色太過絢爛,叫人迷失,說不清、道不明,玄衍在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種柔軟的感覺,萬家燈火,人間團圓,而她,恰恰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