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天地與河道都顯得安甯,大時代下的大工程已經塵埃落定,整個國家、尤其是下遊的居民們松了口氣。但每個人的具體生活卻依然充滿了問題。
比如我不知道如何面對親生父親的“背叛”;比如謝春風是否知道他在尋找的是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比如,我對謝春風又好奇又有點懼怕的心理。
隔天的傍晚我再次見到他。
今天晚上遊輪不航行,六七點晚飯時就停泊在了一個叫“神農淵”的碼頭。
聽人說這附近的山壁間嵌着一些古人遺存下來的懸棺。我找服務台借了一副望遠鏡,回到房間陽台,朝高處的山壁上努力觀望着。也許是天色已昏,也許是懸棺早已經朽壞不在了,很可惜的,我什麼都沒看見。
望遠鏡向下移動,趸船被囊括入視野。
遊輪靠着趸船,趸船靠着碼頭的岸。多虧了望遠鏡,我都能看清楚船底挨着水的部分鏽蝕剝落的鐵紅色。水藻攀援着船底在水下招招搖搖的,像女人的頭發。這氣氛再和懸棺聯系在一起,叫人有點不寒而栗。
我的取景框移動着,看見了趸船上站着的船員,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抽煙,白色的船員制服在夜幕下挺顯眼。
當然,其中最顯眼的還是謝春風。
他沒和聊天的其他船員混在一起,自己站在一邊,身體前傾靠着趸船外圍的欄杆。謝春風一隻手捏着煙,另一隻手上托着個易拉罐踩癟以後擰成的“煙灰缸”,煙遲遲沒有放進口裡,看着江水,他在出神,任由煙灰落進易拉罐裡。
我想起第一次在子規江山頂上看見他抽煙時的樣子,那時候他也是把煙頭收拾走了。這樣一個規整的人,不是潔癖症嚴重到不可救藥的大變态,那他就是個大好人。
一個遊蕩在三峽的好人。我在心底默念。
我希望他是一個好人。并以各種細枝末節來作證自己。
趸船的平台上也有當地人在乘涼或者做生意。有人用音響在大聲外放音樂,九十年代勁歌金曲,任靜付笛聲的《知心愛人》——“不管是現在,還是在遙遠的未來。我們彼此都保護好今天的愛,不管風雨再不再來。”
音響的音質不好,歌詞模糊,但因為從小在廣告裡已聽過千千萬萬遍,閉着眼也能背出來了。
歌聲餘音不散,有賣水果的老人家挑着擔子過來,擔子裡盛着枇杷和橘子。謝春風把煙在易拉罐上摁滅,從兜兒裡掏出一張粉紅色的紙币,把剩下的水果都買了。
我舉着望遠鏡盯着他看了許久。
枇杷的黃,紙币的紅,水藻的黑,謝春風的白,山色的翠,舊時光裡的歌聲。
我不錯神地把這些細節都攫取到腦海裡,仿佛在看另外一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