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郁悶沒一會兒,吐出一口氣後認了命,規規矩矩到藥櫃前照着藥方抓藥,一整個下午都留在藥肆中,除了偶爾走神看看窗外,我也算是盡心盡力、安分守己了。
自師娘帶着師兄回來以後,每日都要煎藥喂師兄服下,大約是某種新治法,這次托我去采買的藥材也是用到了湯藥裡。
隻是這藥煎得實在難熬,快徬晚了才不過出了三副而已,中間還因為我的疏忽煎壞了一副。
天色半黑,殘陽豔豔,我還守在火爐前盯着罐子裡的苦藥時,師娘不知何時已經做好了晚飯,喚我去吃。
我怕又煎壞一副,偏過頭應聲:“師娘你們先吃吧,我把這爐燒完就來。”
身後師娘沒有回話,我屏氣凝神,專心扇着手中草扇,等了快半個時辰終于停了火。
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久坐一下午,雙腿都被壓麻了,我留下藥罐子起身出門,來到飯桌撿起塊兒烙餅塞進嘴裡,朵頤大嚼。
吃到一半想起今早曬在牆頭的藥籃,胡亂咽下一口,急忙跑到院兒裡開始收拾。
檐下燈籠挨個兒點亮,照得這片林子也明亮大半,栅欄外,通向山内的小路還是漆黑一片,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
我有幾天都沒見到她了。
想到這裡我又怄氣。為什麼我那時要問“能不能去找她”呢?為什麼不能讓她來見見我?
我自是能看出她所說的“巧合”是假話,可她都幾次三番地出現在我身邊了,就算不願意坦誠承認,到了這時偏偏身體力行地不喜見人。
若下次見了面,我……
“咣當!——”
突然,一道尖銳的碎裂聲刺入耳中,轟走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大驚失色,一把丢下手中竹籃,撒腿就往屋内跑去。
我聽出聲響是從師兄房中傳出的,顧不得打擾,一把推開房門喊道:“師娘!出了什麼事?”
推開門,隻見滿地碎瓷散在一灘白粥裡,似乎還冒着熱氣,師娘身上沾濕一小塊兒,可她豪無察覺,站在床邊慌張地拍着師兄後背,口中不斷念着:“佑兒!佑兒!”
這還是我從師兄回來藥肆後第一次見到他。
半倚在床榻上的人臉色蠟黃,脊背彎得很低,如一顆将要枯萎的雜草,他一手捂着嘴,咳得快要嘶啞,一手緊緊抓着身下墊單,臂膀消瘦。
“咳呵!咳……咳、咳咳!”
無論師娘怎麼順撫他的後背,師兄還是停不下疾咳。
我趕忙走上前将師娘的手攔了下來,她這樣毫無章法的拍打适得其反,但我也明白她是太過心急。
還沒安撫下她,餘光就看到了一抹紅。
床榻邊也沾上了白粥,清澈的米湯裡混着一片刺目的血迹,我止不住心驚,又看向床榻的人,他身體發顫,每一聲咳嗽落下,手指縫隙裡就滲出一絲血迹,染紅一角被褥。
房間裡淡淡血腥與粥香混雜,伴着咳嗽和師娘略帶無措的哽咽。
我被這一幕慌地失神,除了緊緊抱着師娘别無他法。
不知過去多久,師兄慢慢停下了顫抖,像是把堵在胸腔裡的血都咳了出來,他拿開手,看着手心裡的血迹,又緩緩偏頭朝這邊看來,虛弱喊道:“……師娘。”
師兄像是看不到我一般,口中隻喊着師娘,我感覺懷裡的人不再掙紮,一撒手,師娘立馬撲到床邊,握着師兄的手回應他:“佑兒!你好些了嗎?你感覺怎麼樣?啊,說話?說話啊!”
師兄瞳孔渙散,一雙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盯着面前人,隻會喊着“師娘,師娘”。
我轉身跑到廚房,從櫃裡拿來一塊兒幹淨的棉布,小心擦拭床榻邊的血迹,又拿來掃把将滿地狼藉掃淨。
師娘安慰着師兄,暫時離不開身,隻能眼神看我無言地道謝。
我笑着朝她搖了搖頭,打掃好一切後拿來剛煎好的溫藥放在她身旁,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間。
天知道我剛才那一笑多麼勉強。
我看着師娘滿目憂懼,看着師兄一聲聲喚着她,又看着她緊緊捉着他手輕聲安慰……我眼睜睜看完了一切,沒人知道我又是何感想。
若是讓外人見着了,隻怕會覺得這短短一幕是母子情深,哪裡有我這個礙眼的事。
我早幾年就接受了無母無父,無姊妹無兄弟的事實,在這藥肆裡活得倒也舒心暢快。我也偷偷幻想,師娘就是我的娘,師兄就是我的兄,除了沒有一絲關聯的血肉,我們就如一家。
可眼前一幕又告訴我,我終究還是外來的閑人,插不進這一段師徒當中。
明明師娘與師兄也是沒有血緣的兩個人,但師娘待他卻要比我悉心得多。我自嘲地想,這沒有我的十幾年,恐怕是我無論如何殷勤、如何讨好也填補不了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