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生前最疼薛柔,是以,守喪期間,薛柔傷心欲絕,幾度哭死過去,眼睛腫脹,喉嚨幹澀,一連好幾日不能言語。
看她情緒激動,恐她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皇後私下和崔介商量,權且安頓她回崔家緩緩,待出殡那日,再接回來。
每每目睹她心如死灰的模樣,崔介心疼不已,不消權衡,立即表示同意。
兩人是達成一緻了,但難就難在,薛柔死活不肯離開梓宮半步,多勸一句,就淚流不止,連素日和她不對付的薛嘉看了,都有所動容,長籲短歎道:“十妹妹思念父皇,想最後盡一盡孝心,就成全她吧……”
若非礙于禮法,薛柔恨不能抱着父皇的梓宮,寸步不離。
見狀,皇後束手無策,崔介亦無計可施。不意這日傍晚殷奠過後,太子約出崔介,說:“孤或可一試。”
起初崔介沒反應過來他的用意,緊接着便聽他開口:“十妹妹也許會聽孤的。”
崔介不由持懷疑态度。
以他二人格格不入的關系,她焉會聽之任之?
叵奈眼下黔驢技窮,惟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那,微臣先謝過太子殿下了。”
偌大正殿,薛柔孤零零垂首跪于梓宮前,隻慘白的長明燈與她作伴,道不盡地凄楚悲涼。
薛懷義步步靠近,腳步放得極輕,薛柔沉溺于漫漫悲情中,渾然未覺。
“妹妹,”薛懷義止步,在她身側站定,擋住了一邊燈光,“人死不能複生,同崔介回去吧。”
語氣涼薄,神态冷漠,全然不見失去至親的哀色。
薛柔斜仰着頭,将其形容準确無誤收入眼底,冷冷一笑,欲罵他,可這兩日用嗓過度,半點聲音發不出。
她不甘心,無聲地唾罵他:我不想看見你,你個白眼狼!
承繼了父皇的寶座,這便急不可耐暴露真面目了!
她一早看穿,他不值得現在優渥的生活,活生生是個壞種,合該一直丢在行宮,任他自生自滅的!
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透露着怎樣的心緒,薛懷義了如指掌,勝過對自己的了解。
“恨一個人,沒有力氣怎麼行?”逆光之下,他的臉隐在昏暗中,但她敢斷定,他的嘴角是上揚的,他在笑,小人得志地笑,“妹妹,别犟,我就在這,跑不了——”
他忽然低下身,同她的視線齊平:“随時等你回來。”
在囚一隻雀兒前,願意放她最後感受感受自由的空氣……他多仁慈啊。
四目相對時,薛懷義心想。
他的挑釁,毫不掩飾,薛柔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眼淚橫流,一口氣沒上來,眼前一黑,輕飄飄向一側歪倒,正入薛懷義伸出的掌心之間。
短短幾日,她清減了一圈,肩頭硬邦邦的,盡剩下骨頭,細細的,薄薄的,像一張紙,占不滿一個手心攏下去的空間,如果力氣稍大些,仿佛能捏碎。
臂彎的溫熱,未持續多久——
遲遲不見人出來,崔介微微不安,他莫名有一種直覺:放任太子和薛柔獨處一個屋檐下,很危險。
崔介是個理性的人,從不信那虛無缥缈的感覺,而現在,當下,那緩緩沉底的心,不斷提醒着他務必破例一回。
所以,他快步至殿外,瞧見薛柔閉目偎在一雙臂彎,兩人均側對着他。
“太子殿下,”崔介不自覺,自然張着的手指慢慢蜷緊了,“阿柔怎麼了。”
阿柔?
呵,阿柔。
薛懷義掠一眼懷裡的人,明知她無意識,仍執拗地和她在心中單方面對話:
他叫你阿柔,何其膩歪的稱呼,根本不符合他的性子,他一定很喜愛你。
可那又如何?
你現在躺在我的懷中,當着他的面,與我親密十足,今日是,以後也将是。
“好多日茶飯不思,又一直在這跪着,身體虛,暈倒了,沒什麼大礙。”崔介虎視眈眈,薛懷義淡定自若,攬着薛柔起身,并無将人交出去的迹象,“也算歪打正着,三五天内,她是沒力氣進宮了。”
崔介關心薛柔的身體情況,更在意薛柔此刻被太子所摟抱着,即使是兄妹。
“臣這就帶阿柔回家,”他上前,與薛懷義正面對上眼光,第一次逾越了君臣之間的界限,對不久後的天子展露出不滿,甚至敵意,“還請太子殿下松開阿柔,阿柔的病情不容耽擱。”
薛懷義說不礙事,崔介說不容耽擱,各執一詞,勢如水火。
十年且忍過來了,再多一個月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