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可真勤奮,不愧是好苗子,可看到山無州緊張兮兮的樣子,再看看床鋪,突然也意識到了,跟着緊張後悔,說“那就去吧。”
好險有點道行,才沒在人面前結巴。
撒謊這種事就是危險,現在風嶼落不僅要擔心山無州的前程,自己的晚節,還要時刻謹記不能露餡。
山無州腳踩炭火滾出去後,風嶼落忐忑睡了許久,沒睡着,生怕人突然回來。
等到後面真困了人還沒回來,猜想山無州睡樹上了,便放心把眼睛一閉。
夢裡有很多碎片,越過縱橫樹杈灑落,從二十歲時的冷漠,到十六歲的莽撞,十二歲餓鬼,八歲皮猴,三歲學舌,再到襁褓裡哭嚎的嬰兒,久久定在那張皺巴巴發青的小臉。
——
二十年前,風嶼落把頭發卷了卷糊在頭上,準備開始新的裝模作樣的一天。
自從他把兩個徒弟帶大,榮升為祖師爺後,他就隻管潇灑吃喝了,風雅瑞和風靈韻會把事情都收拾妥當,每天糊弄糊弄弟子,帶徒孫闖禍就行。
然後在旁邊笑看弟子們含淚罰站罰抄書,缺德缺大發了。
今天,有些許的不同,他推開門,就感覺到了不尋常,思索片刻,他關上了門。
他八百五十歲,命理說坎就要來了,為了活命,該慫慫,沒有什麼可丢臉的。
但坎顯然不想放過他,風雅瑞哐哐敲門,聲音裡的高興能刮上天:“師父!快來看看,看我帶來什麼了!”
風嶼落心裡愈發不安,心說你可快走吧,管你帶來什麼好東西他都不敢要。
風雅瑞還在砸門。
風嶼落暗罵這個沒有眼力見的徒弟,捏着嗓音道:“我過兩天再看。”
誰知這變音把外面人吓壞了,“哇”地一聲哭起來。
風嶼落奇怪,一把推開門,發現果然是個孩子。尚在襁褓裡,臉色發青,明顯先天不足,被遺棄餓了幾天,哭聲還有這樣驚天動地的穿透力。
貴不可言。
大徒弟樂滋滋抱着哄,說這是他在水溝裡撿來的,天生靈根,适合修道,将來必成大器。
風嶼落點頭說對,必成大器,先給人喂點吃的吧。
二徒弟風靈韻從山坳裡飛來,端着一碗老虎奶水,一勺一勺喂着,高興得不得了:“能吃能喝,好養活。”
小孩都皺巴巴的,被遺棄在水溝裡好幾天,剛出生就受盡凄苦,一般人也就折損了,但小孩眼睛很亮,咕咚咕咚吞食奶水,那兇狠勁,将來有的苦吃。
風嶼落被這一攪合,已經沒了那種心慌的感覺,眼巴巴望着小孩,心裡一動:“給我養吧,做我第三個徒弟。”
這孩子前途無量,自己占了祖師爺的名頭,實則沒有靈根,沒有法力,全靠山上的靈氣和徒弟孝敬的靈丹,日子太好了,很想再有個好徒弟。
大徒弟和二徒弟同時瞅過來,眼裡寫滿拒絕。
好多天,任憑祖師爺如何軟磨硬泡,風雅瑞就是不肯讓,給娃取了名字山無州,趁人不會說話,悄悄定了拜師儀。
氣得風嶼落三天沒理這個叛逆大徒弟。
現在想想,後悔,自己要是強勢些把人要過來,養在身邊,哪有後來這些事。
明明直覺不對了,老天都提醒了,還是被小孩子柔弱無害的樣子騙了,“坎”就是“坎”,任何人自大自負都要應劫。
說起來,風雅瑞那小子更後悔,有段時間急得拿頭撞牆。哼,早幹嘛去了?該。
山無州從小就和别人不一樣,明明一堆弟子,一樣的衣服發型,做一樣的事,就能一眼看到他,靈氣沖天。
風嶼落記得那會做了很多讨人嫌的事,比如給小孩衣服上抹灰,讓他站山頭被風吹日曬,每天跑路五裡地,後來還做了巨醜的鯉魚吊墜讓他挂着……
弄到今天的局面,也許自己作孽太多,被報複了。
當然也不全是捉弄人,還有什麼來着……實在困倦,想不起來了。
想到此處,夢裡的自己深深歎氣。
詭異的是,他竟然聽到自己在歎氣。不對,在有人在他耳邊歎氣。
大半夜站人床頭,風嶼落猜到是山無州,才勉強沒被吓到詐屍。
這孫子又要幹什麼?
年輕人精力旺盛的話,可以考慮去碼頭搞點錢呢!
山無州在石頭上打坐靜心,他憎恨這樣的自己,明明都想好了,祖師爺能活着已是萬幸,萬不可再有非分之想。但是……
當兩人坐下一起吃飯,給自己遞好吃的,扛米袋賺錢想給自己住客棧,怕他委屈還讓他睡床,這種平淡的生活,有種緻命吸引。
山無州心裡膨脹起無限悔意,恨不能回到中午,将原來的誓言改掉。
可他又不能這麼做。
過去七天他在煉獄岩漿中沉浮,怕自己再悲恸下去走火入魔讓各人難做,最後求了個轉世緣分,這才慢慢克制住。如果再來一遭……
山無州隻感覺心口血液沸騰,被藤蘿緊密纏繞的石頭裂出了縫,探出有毒的芽,外面藤蘿頃刻成灰,淹沒在沸騰血裡。
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