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過後的第四個月,當整個小鎮沉浸在複活節即将到來的喜悅中時,威爾遜一家失去了唯一的男丁,五姐妹也告别了最小的弟弟。
他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匆匆降臨人間,又倉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顯而易見,瑪利亞太太虛弱的身體早就不适宜生育孩子了。況且,在這個醫療條件并不發達的時代,新生兒死亡率本就高得吓人。
帕特裡克的離去,怪不了任何人。
按理說,這麼小的孩子夭折,本也不該舉辦什麼吊唁儀式。
可威爾遜先生執意要為他唯一的兒子送行,不惜花重金購置了一塊墓地,甚至請了畫師為這個隻活了四個月的孩子畫了肖像。
與其說是為了紀念孩子,倒不如說是這個時代的父母為了撫慰喪子之痛的無奈之舉。
葬禮那日,教堂裡彌漫着壓抑的氣息。伊麗莎白扶着瑪利亞太太,兩人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暈厥。與之相反的是,威爾遜先生表現得十分淡然,冷靜得吓人。
父母去世的時候,安珀還很小。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面對家人的死亡。可能是受原生身體的影響,雖然帕特裡克并非她的親弟弟,可看着那天使般的小臉再也無法展露笑顔,她的心就莫名地揪緊,一陣陣地抽痛。
比起其他四姐妹,安珀對帕特裡克的感情更複雜:憎怨有之,陌生有之,憐憫有之,疼愛……亦有之。
可惜她雖為穿越者,卻并不是醫生,更沒有妙手回春之術。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祈禱,希望他能去往天堂——至少,那裡還有他真正的小姐姐在。
老愛德華牧師低沉的誦經聲回蕩在教堂,為帕特裡克的靈魂祈福。
衆人圍着那具裹着素白亞麻布的小小身軀做了最後的道别,神職人員将棺木緩緩拉向教堂的後花園。
在墓地裡,大家紅着眼眶将玩偶、紙風車等小物件輕輕放進棺木,然後銅鎖扣被徹底扣上,棺木緩緩落入墓穴。
威爾遜先生親手将白玫瑰鋪滿棺蓋,幹枯的手指在花瓣上停留良久。
當第一刨土撒向棺木時,瑪利亞太太終是忍不住痛苦,掙脫了伊麗莎白的攙扶,踉跄着撲向棺木。
“我的寶貝!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她哭嚎着要随兒子而去,尖叫聲驚飛了栖息在柏樹上的烏鴉。
最終,瑪利亞太太昏死過去,威爾遜先生不得不帶着她先回去,其他姐妹也疲倦不堪,隻留在安珀在墓地處理最後的瑣事。
教堂的後花園宛如小鎮的生命終點站,幾乎埋葬着所有逝去的居民。
高矮不一的墓碑東倒西歪地插在潮濕的泥土裡,它們大多已經風化得看不清銘文,剩下的那些也爬滿了鏽迹,石雕的天使們不是缺了翅膀就是少了腦袋。墳前幾乎都擺着幹枯的花束、褪色的瓷娃娃或是燃盡的蠟燭。窮人們用這些廉價的随葬品,試圖給逝去的家人留下最後的一點溫暖。
而現在,這裡又多了一塊嶄新的墓碑,裡面埋葬了一個小小的靈魂。窄窄的十字架上,清晰地刻着他短暫的生平——
Patrick·Asher·Wilson
26/12/1890~05/04/1891
Lord, have mercy on his soul.
安珀蹲下身,指尖輕輕描摹着冰涼的刻字,然後把一直想送給帕特裡克的玩具小車放在了墓碑前。
在這個時代,活下來未必是恩賜,而死亡,有時反而是解脫。
像帕特裡克這樣的男孩,若是僥幸存活到四歲,就要開始幹活。如果幸運長大,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進入工廠,成為資本家剝削的牛馬。
更要命的是,他生來體弱,成長過程可能要面臨無窮無盡的病痛,光是醫藥費就足以拖垮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而英格蘭鄉鎮的醫療水平又一言難盡。
且他與最小的姐姐都相差8歲,威爾遜夫婦年紀都大了,如果有一天他們過世,那養育弟弟的重擔還得落在她們姐妹頭上。
“英格蘭也會有扶弟魔嗎?”安珀自嘲地勾起嘴角。
“安息吧,帕特裡克。”
*
遠處傳來皮靴碾碎枯葉的聲響,就當安珀撣去裙擺的草屑剛準備起身時,一抹挺拔的身影已立在眼前,她一擡首,便撞進一雙深海般的眼睛。
青年還是穿着兩人初遇時的那件粗花呢外套,深棕色卷發被風揉得微亂,此刻他的臂彎裡還抱着幾束雛菊,在對上安珀目光的後,他将花束輕輕遞了過來。
算上赫伯府那次,這已經是兩人第三次見面了。
安珀倒是沒想到對方竟還記得她,至于這雛菊,是給帕特裡克的?
她的目光掃過四周,這才注意到,墓園裡那些枯萎的花束不知何時已經全部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同樣的新鮮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