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頂上又打起來了。
宿鳥被刀劍相擊之聲驚飛,如墨般潑灑向天際,仿佛在刻意讓出這方厮殺之地。
狂風驟起,竹葉摩挲如急雨過境,一道人影身形若飛燕掠空,直上九霄。又一人倏爾現身躍起,數道赤紅的劍氣緊咬其後,乘風踏竹,追随着前者而去。
他們于竹上纏鬥不休,身形早已湮沒于交織的劍光中,獨留空中一網密不透風的殺陣。
若居奚山最高處的亭台中,一定能将這場打鬥盡收眼底,可惜大多數觀者隻能屈居于山根兒的食鋪,擠作一團,瞪着眼睛,看那竹林裡上蹿下跳的倆黑點。
奚山之巅非常人可至,它不僅是大焉境内數一數二的仙山,更是江湖四大派之首——奚山派的山門所在。
每逢三秋,各門派的适齡弟子都會齊聚奚山,在山頂竹林上展開層層比試,并謂之“折竹會”。
折竹會名為切磋,實為較量,諸少年皆躍躍欲試,勢要赢了其他門派的翹楚,做一回揚名天下的英雄兒郎。
這是奚山派乃至九霄城的一大盛事,不僅是江湖中人,連市井中的閑人散客也聞風而動,彙聚于奚山之下湊熱鬧。
奚山腳下的店面不少,反正擡頭看人都是跳蚤,但大家都來屠二娘的豬腳店——因為這裡有千裡眼李目坐鎮。
千裡眼名不虛傳,不僅看得遠,看得清,說書更是一把好手。
此時他半個身子都快探出窗沿,仰着脖子,正慷慨激昂解說着戰況:“哎呦,這夏紅不一般呐,剛直擊了對方左肩,又立刻來了個回馬槍……”
環視豬腳店内,該嗑瓜子的嗑瓜子,該嗦豬腳的嗦豬腳,但無一例外地支棱着耳朵,不敢漏聽李目半句話。
店主屠二娘出刀不比山頂二人慢,菜刀利落地劈向煮得軟爛的豬蹄,齊齊整整地碼在蒸騰的熱飯上,最後潑下濃油赤醬的湯汁,頓時香氣四溢。
她一甩臂膀,刀頃刻飛回架子上,另一隻手掀起簾子,大喊:“小簡,給邢大爺端過去!”
屠二娘嗓門固然大,但聲音落入吵嚷的店内卻激不起波瀾,幸好她家的店小二常年受這魔音荼毒,狗耳朵一般靈敏,聞聲立刻扔下抹布,小跑去廚房端飯。
端走前不忘撒上滿滿一把香菜,邢大爺他就好這一口。
李目仍在一驚一乍:“嚯!夏紅使出了九玄劍法中的第五劍!好家夥,對方連連後退,招架不住了!要輸了——”
山頂嗖得冒出一抹青煙,直奔雲霄而去,随後在空中彌散開來。
李目一拍桌子:“今日試劍結束!夏紅勝!”
食客們憋了大半局,終于能一舒己見:
“夏紅不愧是奚山派大師姐,女中豪傑!”
“切,連個女的都打不過,丢人!對面哪門哪派?”
“也是奚山派的,好像是今年剛入山的小弟子。”
“剛入奚山,就能和夏紅打得有來有回,不簡單呐?”
“你們可别小瞧這人,知道他多大嗎?約莫着也就十一二歲,我這眼力錯不了!”李目擡眸掃過在場衆人,信誓旦旦,“今日他敗于夏紅劍下,但等明日、等明年,且再看去吧!”
滿堂嘩然。
“他叫什麼?”
“周肖一!”
店小二在人群中穿梭,半隻手遮着碗沿兒,生怕周肖一的名字連帶着衆人的唾沫星子,一起飛入邢大爺的飯裡。
邢大爺見店小二過來,立馬指着他問李目:“周肖一,和他一樣大?”
李目打量一番:“差不多,嘶,但比他高點、壯點。”
邢大爺聞言,立刻朝庖廚那邊揚聲道:“二娘,不如送小簡去習武,沒準過幾年,折竹會賞酒也有他的一份兒!”
店小二并未在意,不料剛把豬腳飯放在桌上,就被邢大爺冷不防扣住了脈門,煞有介事地要探查一番。
“哎呦,這小子,能少給我打碎幾個碗就謝天謝地了!”
屠二娘嘴上雖然埋怨,卻還是從廚房裡探出了頭,佝偻着那水桶般的粗腰,殷勤喊道:“大爺怎麼樣,他真能成事兒?”
“嘶,這脈三沉九浮,似是有點天賦的,”邢大爺悠悠然啜飲一口酒,盡是故作深沉之色,“就是比我年輕時差些……但勤能補拙嘛。”
屠二娘聽了這話,不動聲色地翻了個白眼,心裡門兒清邢大爺探不出什麼慧根來,要不怎麼能學了十年武功,最後卻跑去官府當衙役呢?
“我們家這小本營生,可沒閑銀子供他去闖什麼江湖,”她勉強扯了扯嘴角,将頭折回庖廚,“大爺您還是别撺掇他了!”
這樣的打趣,店小二聽了沒有千遍也有百遍,已經習以為常。
他一把掙脫邢大爺的手,抄起抹布便去擦拭起桌案來。
天下少年都有個大俠夢,不過店小二頗有自知之明——自從被屠二娘撿回來後,他的人生就與“跑堂”二字締下不解之緣了。
屠二娘這寡婦店主向來摳門,從不肯多花半個銅闆雇人,自己身兼數職,長此以往竟有了過勞肥的征兆,腰身一年比一年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