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二娘不怕别人死在店裡,她這店開在江湖之上,奚山之下,見過的死人不比死豬少。
但這人略有不同——自稱是九重天閣主,卻給簡流光算了一卦後當場暴斃,實在離奇。
屠二娘摩拳擦掌,頗想在店門口扯條橫幅:
本店小二克死仙人口目,原因竟是他每日狂食豬腳雲雲。諸位大俠若想打遍天下無敵手,務必來店内品嘗啊!
就差把簡流光也挂在門頭,當活字招牌了。
衆人不像這掉進錢眼兒裡的屠二娘,雖聽見了此人自稱君子方,但鑒于他與想象中仙氣飄飄、飲露餐風之輩兩模兩樣,便隻當他是冒充的。
李矛大叫:“可我看見他眼睛裡有兩個瞳孔!”
可惜隻有他一個目擊者,這人又擅長耍嘴皮子,不能作數。
邢大爺一呼百應,帶着若幹人等借來了牛車,彼時君子方的屍體都快涼透了,因此一行人的目的地從城中醫館變更為雲外坡,打算就地埋了。
不過在“運屍”途中,又發生了一件怪事——
行至村口時,這具鼻息全無、屍斑繞頸的屍體忽然撲騰了一下,緊接着從牛車上跳下來,一溜煙鑽進樹林裡,行動矯健,頃刻就不見蹤影。
邢大爺等一幹壯漢找遍了山野,未果,一時間衆說紛纭。
見狀,李矛連夜将這件事編纂成評書,隐去個中具體情況,又添加了些許衆人喜聞樂見的鬼神之說,一段跌宕起伏、浩氣回腸的“店小二克死仙人口目,俠客行誅邪祟震八荒”躍然紙上。
雖然與真實情況毫不搭界,奈何李矛這三寸不爛之舌功力了得,就這麼咿咿呀呀講着,竟一傳十、十傳百,一度蓋過了衆人對折竹會的讨論。
食客們聽得津津有味,屠二娘賺得盆滿缽滿,唯有這鬼故事的主角簡流光憂心忡忡。
他近幾天常做噩夢,大抵是聽多了牛鬼蛇神的傳言,于是它們紛紛入夢來叨擾,糾纏至日上三竿才肯罷休。
故每次被屠二娘趕出來上義塾時,他的意識迷離得不行。
靖帝近年來主張興學,免去了幼童讀書開蒙的費用。屠二娘聽說隔壁鎮前年出了個榜眼,現在每月都給他老娘寄三兩銀子,還在九霄城中心地帶置辦了宅院,可被饞壞了。
讓簡流光全天候在店裡打雜,一輩子也就省下那麼幾兩開銷,但簡流光要是讀書讀出來了,她屠二娘當上狀元娘,往後不有的是好日子過?
再不濟,識個字算個數,長大了在店裡當個賬房先生也好呀!
讀書真乃一本萬利的買賣。
簡流光每日忙完店中的活兒,都要走一個時辰的山路,去下遊村子裡上學。
今日臨行前,屠二娘囑咐他:“這幾日拐子愈發猖狂了,各村兒都在丢孩子,你放了學就快點回家,聽見沒有?我瞧上次那個冒充仙人口目的,八成也是拐子,邢大爺還是捕快呢,竟還是叫他溜了,呸,沒用!”
簡流光走在去義塾的路上,頭腦終于被風吹得清醒了些,但落座之後,聽着劉夫子搖頭晃腦講大道理,頓時又恍惚起來。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這句是什麼意思呢?講的是倒一杯清水啊,在這院子的低處,形成一汪淺水,芥草作為船隻……”
簡流光暈乎乎的,小聲呢喃:“一汪淺水……水淺王八多……”
夢中故事進行到“王八馱着劉夫子扶搖而上九萬裡”的時候下課了,隻是夢裡人渾然不知。
他後座的小胖子見劉夫子走遠了,立刻嘶叫起來:“簡流光,簡流光!”
見簡流光不理自己,便一巴掌打上後背,痛得人“哎呦”一聲,意識清醒了大半。
簡流光幽怨地扭頭,看到一張比王八還寬的胖臉。
這小胖子叫孫旺,村裡大地主的三代單傳乖乖宗孫,打出生起就擺上了土皇帝的譜兒,嬌慣得一日比一日肥圓,狗見了他都得繞道走——嫌擠!
這貨跟心寬體肥不搭邊,不是欺負這個,就是欺負那個,今天不知道怎麼的,又盯上了簡流光。
孫旺的小弟們見他開始挑事了,也烏泱泱圍過來造勢。
隻見孫旺清了清嗓子,甩着一臉橫肉發言道:“簡流光,聽說你克死人了?”
幾個小弟立刻續上辱罵:
“克死了仙人口目?真真兒是個災星!”
“嘻嘻,有娘生沒娘養,原來是胎裡就帶着晦氣呢!”
“你怎麼還有臉來上學?我呸!”
簡流光做過人、做過鬼、又成了人,零零總總的年紀加起來,自诩是這群小崽子爹爹輩的人物。
和這幫小輩一般見識實在掉價,他打着哈欠掏了掏耳朵,便打算繼續睡去。
孫旺卻被他這無視的态度激怒了,猛然将桌上的紙筆掃落,怒吼道:“老子跟你說話呢,掃把星!”
私塾中還有零星幾個女孩,見到這幕害怕地“哇”起來,誰料這叫聲卻給孫旺添了一把火,勢要一展“雄風”,站起身将簡流光的書桌掀翻在地。
簡流光靜靜看着眼前這幕,開始考慮坐在椅子上假寐的可能性。
見他不理會,孫旺面子挂不住,正甩開了膀子要打過去,卻見女孩中率先有人站了出來,兩手一掐腰,擋在了簡流光面前。
這長着圓圓臉的女孩頭一揚,指着孫旺鼻子大罵:“死胖子,你敢打人,我就把你手折斷!”
簡流光認識她,這是他們義塾有名的“小俠女”盛淩花。
他這是被美救英雄了。
孫旺哪受得了這委屈,氣得肉抖了三抖:“盛淩花,我給你臉了是不是!不該管的事别管!别以為你爹是捕快,我就不敢揍你……”
旁邊的孩子為那女孩幫腔:“今年淩花要進奚山派學武了,等學成歸來,打得你滿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