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餘晖灑在身上泛起絲絲暖意,可腳底踩着的卻是冰冷的石階。
二人四目相對,擦肩而過,李翹楚的眼裡寫滿了輕蔑,恨不得一眼掃過便能将他身上戳出個窟窿。
感到身旁冰冷的視線,鄢墨卿反倒不似當初那般謹慎畏縮。赤色雙眸散發着徹骨的寒涼如同冰刃一般,雖未傷害任何人,卻令一旁有恃無恐的李翹楚無從下手。
分明近在眼前的未央宮,按照往常似乎僅有幾步之遙,可此刻的他卻覺得是那麼遙不可及。
“看來‘庭院深深深幾許(1)’此刻應改為‘宮門深深深幾許’啊!”站在未央宮門前,鄢墨卿負手而立感歎道。
“禦前金殿,梨園無重數(2)”。此刻早已立于殿門之外的劉瑾見是墨卿,内心正歡喜,随聲對上了他的吟誦。
“玉勒雕鞍遊冶處,後宮難見真情悟(3)……*”緊接着又傳來鄢墨卿的幽幽吟誦,望着重重殿宇及眼前的九五至尊,竟是一種說不出道不盡的凄涼。
“後宮難見真情悟……自古以來,卻不知有兵刃相向,相互厮殺之地。這後宮素來也是禍亂不斷,不得安甯之地。”
“後宮從來都不是什麼清淨悠閑,怡然自得之地。不過,俗話說得好,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有嫔妃争鬥的地方才算後宮。臣由衷希望陛下六宮有主,鳳诏先頒。”
說罷躬身作揖,如瀑般的長發将瑩瑩似玉的面龐遮住。
此刻,一陣淡淡的木香混雜着稻米的香氣從不遠處飄來鑽進他的鼻尖。
順着香氣,堆滿紙張書本的案幾上一碗散發着濃濃清香的清粥映入眼簾,乍一看碗中食材豐富多樣,似是有燕窩、銀耳、枸杞百合等。不但香氣四溢,色彩亦是鮮豔奪目。
腦海中赫然浮現方才殿前石階上那抹火紅色的傲然身影,此刻他的心裡像是多了塊石頭般欲說還休。
都說夫妻間沒有隔夜的争吵,任是天大的事,床頭吵完床尾不就和了。可宮中之事哪有那麼簡單,君君臣臣,今日一旦令君王心存罅隙,他日指不定就上了斷頭台。伴君如伴虎,做了這麼多年人人不齒的佞幸他深谙此道。
劉瑾順着他視線的方向,連忙解釋道:“這燕窩粥是方才丞相府李小姐送來的。此燕窩乃于長白山采集,花了三天三夜熬制而成。”
“既然未來的皇後娘娘如此貼心,臣也就放心了。”連他自己都不知方才的話中竟流露出幾分醋意。
劉瑾聽了連忙上前撫上他的臉頰讓他直視自己,柔聲道:“他送燕窩是她的事,朕也沒說要收。”
“此次未央宮與李小姐一聚,朕隻當故人叙舊,絕無做半分越矩的念頭。至于封後,她……絕無可能。”
對上他堅定且灼熱的眼神,鄢墨卿竟覺得快要被灼傷,此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起來。
“若還不相信朕,朕對天發誓……”
還未說完,他上前抵住劉瑾的雙唇,将臉别過一邊: ”皇上的誓言臣可消受不起。更何況,臣并不需要什麼誓言,臣隻需要您的準許。”
“什麼準許?你的哪一項要求朕不是說一不二的?”劉瑾啧了啧舌。
“望陛下準許臣前往甯遠縣徹查其洪水決堤一案。”醋意已消,鄢墨卿的神色肅穆而又凝重。
劉瑾聞言眉頭緊皺:
“甯遠縣洪水決堤?此案已由刺史上報給朕,奏折中寫得清清楚楚,是那縣令馬仁遠貪污了修築堤壩的錢款,導緻堤壩偷工減料,才緻今年洪水決堤之時無辜百姓死傷慘重。哀痛啊!都是朕的子民。竟有如此蠹蟲貪贓枉法定要嚴懲不貸!”
鄢墨卿點頭,思忖片刻:“馬仁遠隻是區區縣令,一個人敢大膽妄為做出此等倒反天罡之事,其中還未被發現,隻怕其中蹊跷墨卿不說殿下也發現了。”
“況且,此人平時為人耿直,甯遠縣的百姓對他的評價亦是贊不絕口,若其中有冤而錯懲一好官實乃我朝之失啊!臣不願看到有忠廉之士枉死冤獄。”鄢墨卿雙手交疊,躬身作揖,說得情真意切。
“可為何是你呢?,墨卿?你難道不知這番一查實是打刺史還有朝中那幫人的臉。況且那裡距長安路程遙遠,你一人前去,朕,放心不下。”
劉景目光灼灼,慢慢靠近心上人,展開雙臂從身後将他擁住,語氣輕柔聲聲纏綿:“墨卿,這朝中朕除了你誰都不信,你也是為了朕才選擇遠離中央遠離朝堂遠離……朕。”說到這,撫着他肩頭的雙手早已顫抖不已。
“陛下,”墨卿長抒一口氣,用盡全力深深凝望着眼前這個同樣用盡全力凝視着他的帝王。
“你這是何苦……”
“在宮中呆了那麼些年,白享了那麼多年的福,也該還了。”說着,他赤紅色的眸泛着點點淚光。
“臣斷不會做那無功受事,無爵顯榮的蠹蟲!”
“國不可一日無君,少我一人又如何。自古以來忠孝難兩全,可這‘情’字究竟該置于何地,臣,不明白。”鄢墨卿搖頭,低頭望着冰冷的地面。
“墨卿,書中書寫并非都是真理,時代在進步,不去想辦法适應,而是活在過去,這樣,豈不痛苦?”劉瑾更加用力地抱緊他。
他知道劉景意有所指,便回道: “古語有雲‘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4)”,孔子以為孝,便舉薦此人,可最終卻被令尹所殺。”
“于私而言,是孝舉;于君而言,卻是叛國之逆事。可見陛下您若因一己之私不顧其他,那一定同國之利益相悖,這是墨卿絕不願看到的。”
“你為君我為臣,自古以來哪有不謀天下之明君!縱使不能長相厮守又如何?能替你守住這萬裡江山便足夠。”
望向遠處天邊的白雲,他神色凜然眼中澄澈一片。
“陛下,若臣此次一去無回,還請陛下将臣葬在這梅樹之下。”說罷指了指宮殿前一列列整齊排列着的梅樹。寒冬未至,眼前隻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同一座座華麗的深宮殿宇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