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籁,我突然想起中原一句詩。”雲去留執槍悶笑念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說的可是獨占美酒的人,都沒什麼親朋好友?”
公孫籁也起身,牽住雲去留衣袖,說:“你哪來那麼多歪理。此處不留你喝酒,你與我去城東找人喝酒去。”
“城東隻有衙門公廨,鬼和你喝酒?”
“不是鬼,是将死之鬼。”
“原來你要去劫獄。”雲去留笑呵呵,兩人走得快,這會兒走出了深院。
偃枉然起身将銅燈裡燭光吹滅,趁着月色,他抱起壇子,步履輕松,慢悠悠轉入閣樓。
閣樓裡隻有一張簡易的木床,其餘物事都是書籍與輿圖,偃枉然将酒壇子擺放在五鬥櫃中,而後從懷裡取出一封信,揭去蠟封,展信細讀。信由朔京發來,寫信落款人是溫道機。
溫道機是溫赤北的庶子,與備受寵愛的溫墨瑾不同,他不受溫赤北重用,屢次請求加入溫軍,均被溫赤北駁回,後捐官做了千牛衛錄事參軍,八品官員,侍衛宮中。近一年,得偃枉然點撥,攀附蕭靈公主,與之學道,偶爾也在天子身前随侍。
溫道機來信将江展祺送江談夙來靈州的真正原因道破,談及朔北勾陳星異動時,言辭中有将要建功立業的竊喜。溫道機又說到太子病弱,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太醫說太子的病是母胎帶來,唯有奇藥奇方才能根除。若能找到醫治太子的藥,溫道機直言他謀個将軍,亦不是遙不可及之事。
偃枉然執筆将信中太子病重一事轉謄到另外一張信紙上,既無稱謂也無落款,折好塞入小竹筒,掖入腰帶,吹熄燈火,倏忽飄出窗外。
月上樹梢,江談夙坐在床邊削着一把竹刀,不似前世,她如今有漫長的時間來仔細雕琢刀鋒,因為怕寒,她又飲了幾盅紫逍遙,這會兒削得入迷,酒勁有些上來。
她削刀隻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再走上一世的老路,更不能對敵人心慈手軟。
直至屋内翻起冷風,她才察覺窗棂被吹開了一道縫。她不願喚守夜的人進來,便自己抱住軟被爬下來,趿拉着鞋子走到窗邊,正伸手去鎖窗,意外見到一個小竹筒懸挂在棂花上,還墜着一枚好看的小鈴铛。
她摘下竹筒,猶豫了片刻,還是揭開蓋子,将裡邊的信紙倒在地上。
幸好并沒有危險。她俯身下去,撿起紙張,軟被滑下,露出一截瑩白肩背。她縮了縮,有點冷,迅速攢緊紙,待擡頭,腦袋已被風吹得混混沌沌。她拐起被子,松松垮垮,伸手推了兩下反而支開了窗牖。
窗外,偃枉然抵住窗緣,打算将之合上,江談夙酒勁未散,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江府,自然而然埋怨:“偃枉然,不準你站在窗前吓唬我,中元節那夜我偷溜出去,差些被你吓破膽子。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吓我,明日我就不要你當護衛了……”
偃枉然眸光似燭火晃了晃,又凝聚成一束幽光,探向江談夙轉身的後背。後背之後,有一方銅鏡隐隐綽綽映出江談夙空茫的神情。
嘭!
窗戶被徹底鎖死,薄脆迅猛之聲透露某種強硬割舍的不甘。
江談夙打個激靈,酒醒了大半,她猛地後撤,喊出聲:“來人。”
連喊兩聲,門外的嬷嬷推門進來,問出什麼事,江談夙鎮下來道:“你讓護衛繞去窗外看看,是不是有野貓在亂扒窗戶?”
嬷嬷立即跑出去喊人,不一時,應必萩過來查探窗戶,回禀道:“縣主,窗外隻有風,沒有貓,而且巡邏的弟兄恰巧在湖邊,也并沒有看見人靠近窗戶。”
江談夙點了點頭,讓人回去了。人一走,她便猛灌幾口熱茶緩解醉意,而後讀起信,讀完更深信偷偷給她遞情報之人,必定認識她,并且與她有共同的目标,而且此人武功奇高,來去無蹤。
她猜不準對方底細,念頭回到太子病重之事上,憑江展祺赤誠丹心,他擁護的皇位候選人隻有太子一人,因此太子倒下,江家便會陷入黨派之争的漩渦,難以獨善其身。
如何讓太子不倒下?世上真有醫治太子先天哮症的藥物嗎?
深夜靈州街道,一片陰雲凝聚又散開,凝聚再散開,墜落在一處屋脊。
屋内亮起燈,老者掌燈走到門邊,打開門,讓出一條縫。
偃枉然踱入屋内,老者恭恭敬敬拜下去:“樓主安康。”
“不必像中原人那般拘謹多禮,擡起頭來說話。”
“是。”
偃枉然環顧屋内,全是賀蘭山中挖來的藥材,問:“找到治療哮症的藥嗎?”
“尋着兩味,但藥效還是差了些。”老者着短褐束腳袴,肩腰之間橫批一領赤狐皮,一副獵戶打扮。
“若是有人來與你讨藥,你知道怎麼說嗎?”
老者點頭作答:“我的藥都賣給枉春樓了。”
偃枉然遞出兩枚金餅:“以重金尋治療哮症的藥隻有盟友與敵人此二者。你無需打探購藥者身份消息,隻需指點他們到枉春樓即可。”
老者接過金餅,忙道:“多謝樓主關照。快要入冬了,山裡一旦覆蓋厚雪,藥材越發難挖。老苗我正打算尋幾個年輕夥計一同上山找藥,一時發愁酬金之事,樓主這會兒來送錢,當真解了我一個大大的難題呐。”
偃枉然取了老苗說的兩味藥,又無影無蹤地消失在門外。
返回宅府,他望見亭侯府某處燈光仍然未熄,眼前仿若又閃過瑩白細膩的光景,偃枉然閉了閉眼,定了定心,再睜開眼,自然而然地邁步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