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保馬苑,林庭安跟秦圳的交流并不怎麼愉快。
他一隻腳剛買過門檻,秦圳就開門見山地賠罪:“林老弟,實在抱歉,我家老爺子發了話,這批新設備看在方漢明的面子上,也得簽給姓岑那小子。”
林庭安對這個結果并不怎麼意外,秦圳這人雷厲風行,幾天不來聯系他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沒再嘗試争取,笑了笑坐下跟秦圳喝了一晚上酒,就當是跟朋友小聚談心。
那晚兩人都喝多了,秦圳酒後吐真言,說有個跟了他兩年的小孩最近在鬧脾氣。
事情鬧得有點大,被家裡知道了,态度強硬要把人送走,他不想跟家裡鬧得太難看,算是一物換一物,用這筆生意換個清淨。
林庭安表示理解,他向來克制,這回破天荒醉酒,借着酒勁躺在包廂的羅漢床上空想。
腦子不怎麼轉,迷迷糊糊就想到了那個跟自己一夜情的小孩。
浸淫商海多年,醉酒狀态下發生的事情林庭安多多少少都會幾個大概,那次是他心急着了道,喝的東西不幹淨,醒過來之後竟記憶全無。
要是那小孩沒提前溜走,他一睜眼就見着人,說不定也會放在身邊養着。
接着林庭安想到這批到手邊又飛走的設備,林氏其實沒有發展醫療行業的打算。
是林庭安自己突發奇想,前幾年借着行業東風開了家私立醫院。
那是家兒童醫院,建在京都最繁華的街區。
說是醫院其實也有一部分收容所的功能,林庭安自知自己這輩子不會有孩子,有時候想想難免覺得落寞,就有了開兒童醫院的想法。
不為别的,就是突發奇想,想給自己下輩子攢點孩子運。
之所以如此費心要争取這批設備,是因為院裡最近突然多了很多小患者,都患病上同一種那個年紀的孩子幾乎不會得的病。
荊源這批新設備,經院裡一衆專家研讨之後,被定為了重點争取對象。
林庭安最開始并沒有壟斷的想法,但岑複春突然跳出來橫插一腳,張嘴就是幾年内的獨家使用權。
他氣得牙癢癢,被激起了鬥志,親自聯系了荊源的老總。
不成想因為方漢明這層關系……
林庭安靠在軟榻上,身後靠着的是最好的繡娘手工縫制的百子蓮抱枕。
百子蓮寓意多子多福,林庭安鼻息間不斷呼出酒氣,大腦思緒亂飛。
如果他有個孩子呢?
這個想法一出來,林庭安自己先下了一跳。
他這是到年紀了?
竟然會開始幻想這種事情。
淩晨兩點,林庭安被人扶着回了家。
隻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天蒙蒙亮時一通電話打過來,對面隻說了一句話,他的酒瞬間醒了。
“老爺子快不行了,速歸。”
林庭安聽到這話時大腦嗡的一下,緊接着是一片空白。
腦子混漿漿的狀态持續了半個小時,看到ICU亮着的燈時,他瞬間清醒。
醫院如此肅靜的地方,此刻烏壓壓站了一堆人,林建群和唐卿站在最前面,身後是一衆旁支。
就連林岩這個不省心的表哥,都緊趕慢趕從國外飛了回來。
那麼多人,平日裡不見出來,到了争家産的時候卻一個個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在手術室門口鬼哭狼嚎。
為了錢權,這群人個個化身戲精,真是好一出大戲。
林庭安趕來時,衆人的表情都變了。
他穿過一衆男女走到最前面,厲聲呵斥:“吵什麼吵,老爺子還沒死呢,你們給誰哭喪!”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刻噤了聲。
不過這戲還是得演,大哭不行那就假模假式地小聲抽泣。
總之,他們是為老爺子難過的,他們哭了就是盡了孝了,他們身上流着林家的血,那就得分到林家的肉。
“表弟,你這話說的,”林岩突然跳出來,高聲道:“老爺子這幾年身子骨不好,這病來得急,什麼情況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在這裝什麼清高?”
“要我說你這個孫子當得最不稱職,”林岩冷哼一聲,“我人在國外,來的都比你早。”
林庭安從沒把林岩放在眼裡,看他咄咄逼人的樣子如同在看一個小醜。
“王岩表哥,這事我也納悶呢,”林庭安譏諷道,“老爺子才進手術室幾個小時,你是怎麼提前預知老爺子會發病的,難不成這事是你們王家幹的?”
林岩的爺爺原本是老爺子的親兄弟,後來跟狐朋狗友走上了歪路,老爺子幫着處理了許多爛攤子,鬧到最後兄弟間起了龃龉。
老爺子的弟弟臨到最後還不知悔改,他那一脈從此便被改随母姓了王。
“你!”
林岩黝黑幹癟的臉瞬間變得扭曲,他最不願别人提起他的姓氏,林庭安這無疑是在提醒他,他連參與争奪的資格都沒有。
其實大家都知道,林氏最後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落到林庭安手裡,但巨大的利益讓他們哪怕頭皮血流也要去争那百分之十的意外。
再不濟,跟着吃點肉腥喝點肉湯也夠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下,走廊裡的光線明滅交替。
每個人都影子都被拉得老長,最後隐匿在黑暗中。
這是醫院最頂層的搶救室,手術的醫生也是最頂尖的專家。
林庭安抱着胳膊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他對面是手術室緊閉的大門,門裡面是他血濃于水的爺爺。
任何權利的讓渡,都免不了你争我奪的惡俗戲碼。
林庭安曾以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地面對這一天的到來,但現在他的心還是會止不住發疼。
三歲時爺爺抱着小豆丁一樣的他在老宅的後花園蕩秋千,上小學時惹了禍第一時間就是去找爺爺。
初中跟人打架,把孫叔叔的兒子打進了醫院,是爺爺幫他善的後。
高中開始嘗試跟着林建群做生意,小試牛刀投資的第一個商鋪賠了個底朝天,窟窿是爺爺幫他補的。
包括自己的性取向,要不是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這個老古董。
冥想中,林庭安突然睜開了眼,銳利的眼神看着慢慢打開的大門。
他第一個沖上去,緊緊盯着醫生,“怎麼樣?”
“算是暫時脫離危險了,”醫生滿頭大汗,摘下口罩回答:“但是情況依舊不太樂觀,術後要觀察七十二小時,這七十二小時挺過去,才可以轉到普通病房。”
“辛苦了。”林庭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