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和說去沏壺茶來,可這會子仍不見人,張松便親自将玳安兒送至後院門口。玳安兒拱拱手道:“我走了,縣令大人留步。”張松心頭酸澀,忍淚口不能言,在他轉身那一瞬,募地心一橫,脫口道:“玳安哥!”
玳安兒回身沖他笑笑,似心有感應,張開雙臂将他撲進懷裡。“松兒啊,你好好兒的,嗯?”玳安兒在他脊背上實實拍了兩下,完後便步履堅實,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松呆呆凝望巷口許久,卻不知暗處已有人看在眼裡。
玳安兒一去,秋風更緊。轉眼到了重陽佳節,張松照例領縣學師生、舉子秀才往西郊穹窿山登高望遠,以詩酒賦秋。這吳縣“穹窿詩會”久負盛名,吳中青年才俊齊聚山頂讀書台,以文會友、各抒胸臆,是為一年一度的風雅盛會。
從前陸識瑜主持時,學子們見他莊重嚴肅,在他面前無不畢恭畢敬,不敢造次;這兩年換了張松牽頭,他性格謙和,不拿架子,且與學子們大緻同齡,因而有的後生飲了幾杯菊花酒,便露出些張狂姿态,衆人放肆說笑,好不熱鬧。
這日秋風和煦,天朗氣清,張松吃下幾杯後潮熱上臉,便獨自離席來到台邊憑欄遠眺,吹風散酒。穹窿山乃吳中第一高峰,自此望去,八百裡太湖煙波浩渺,遼闊無垠。張松思及此時玳安兒應已登艦出海,如今不知在哪片水域飄搖,不禁滿懷感傷,心中無限寂寥。
正當他暗自嗟歎之時,一臂之外的紅漆木闌突然爬上個人。那厮口裡嘟嘟囔囔,坐在闌上搖搖晃晃,自言自語一味傻笑,一看便知醉得不輕。張松認出他是縣學中年紀最大的生員,比張松還年長幾歲,便收拾心情沖他笑道:“李先生下來罷,仔細翻下去,砸傷雛鳥可罪過了。”話音剛落,李生撐在身子一側的手腕忽地一軟,“啊啊”叫着,眼看當真要翻下去了。
張松搶一步上前,一把薅住他後衣領子,可人已跌出闌外,全靠張松以一條手臂将他拎在半空裡。兩人同時驚叫連連,席上衆人急忙沖過來,合力将李生拽回台上。不消說,李生吓得酒全醒了,汗透了衣衫,兩腿軟得站不起來,趴在地上咚咚給張松磕頭。張松欲攙他起身,才發覺右臂已擡不起來,一動,便覺肩膀處錐心刺骨,疼出一頭冷汗。
衆學子見狀,便知縣令大人肩膀掉了,于是再沒心思宴飲,匆忙簇擁着他往山下趕,急尋正骨師父為他處置。不巧的是,縣裡兩位正骨師傅都回鄉下過節去了,李生扶着張松從城西走到城北,又失望回到縣衙,兩人急得焦頭爛額。張松咬牙擦汗道:“罷了,你去叫個力氣大的來,與我硬推回肩膀窩兒裡罷。”李生搖頭大呼“不可”:“誰知道輕重?萬一推得不對,落下……學生有何臉面見人?便是死了,也不好同陸大人交代!”
張和在一旁抹着眼淚,聽了這話,猛地雙腳一跳,接着便往外跑,口裡高叫着:“老爺等我!我去叫人!”
李生泡了碗茶來與張松收驚,張松見他急得揮汗如雨,還得緊着寬慰他。不多時張和打外頭一路喊着進來,帶來的人,是個高挑白淨的後生。張松認出他是誰,便揮揮左手叫他免禮。
張和邊喘邊嚷道:“老爺,他們仵作,能接骨!人說,摔斷成幾截兒的,他們都能給拼整喽!”李生聞言皺眉直搖頭:“這……這……活人能同死人一樣?嗐,休得胡說!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