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沒有專門的女牢,最近人滿為患,窦靈犀又不能和男人關在一處。審問完,送去宮外羁押了,邊上就是太主府。我派了人看護着,沒讓她吃什麼苦頭。”
“窦太主感念窦靈犀往日侍奉有功,特意替她求情。皇上的重點不在後宮争鬥上,許諾太主,把人還回去,繼續在她那裡做個婢子去。”
“她有件東西,囑托給了夏大人,托我帶給娘娘。”
童謠從自己随身帶着書箱裡翻了翻,掏出一件髒兮兮的女官服來,抖了抖上面的灰塵,就在桌子上放下。
這是窦靈犀被革職後,被人強脫下的衣服。她咬破了手指,在衣服的背面寫了一行小字:“妾無才,身不由己,受太後恩陪伴小姐;今金聲玉振,妾大業已成,當身退。”
陳阿嬌的手指緩緩撫過血衣上的字樣:“多謝你幫忙……童呂。”
“她算我的奶娘,是她把我帶大的,”她的聲音很小,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窦靈犀從小就嫌我頑皮,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我娘總說她不管是什麼樣子都能做皇後,可窦靈犀說我這樣會在後宮裡吃虧。”
如果劉嫖請來的那些文官是她名義上的老師,那窦靈犀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教她飲食起居、禮義廉恥。
陳阿嬌就算再恨,也實在沒法恨一個在後宮中無依無靠,隻能自保的女人。
宮裡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難道她每一個都要恨一遍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
童謠像是沒注意到她稱呼的忽然轉變:“都是夏大人的功勞,我隻是負責傳達而已。”
“夏書禾願意跟我走,還提出要更名改姓,也是你的手筆。不單單是我,整個夏家、整個膠東都被你和劉笙慫恿了,讓她們和我的母親、和我綁定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卻抽身而去,出現在了這裡。”
七十多前,呂後臨朝稱制,自稱為‘朕’。死後,家族被劉氏屠戮。
無論是已經嫁做人婦、還是他們生下的,流着一星半點呂氏血脈的孩子,甚至是宗室子,全都被趕盡殺絕。
像是俗套的傳奇話本,童呂的長輩從那次屠殺中逃到了膠東一帶,隐姓埋名做了漁民。
新帝即位後,她們一家仍然活的小心翼翼。
童呂的出山是孤注一擲,沒人知道她的家族究竟在哪兒,隻知道膠東的小郡主在書院遇到了一個陪讀的丫頭,執意要帶回宮中作伴。
“古往今來被溺死的女嬰那麼多,都是沒名沒姓的。我是其中幸存的一個。”
“到這地步你還要演什麼?”陳阿嬌很不贊同地搖頭,“童昇難道不是你的親人麼?”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童謠冷哼了一聲,“報仇?你對窦靈犀,難道就是恨嗎?你根本很不起來——你隻是想殺了那個逼迫一個又一個女人跳進火坑的家族,我也一樣。”
“是啊。童昇以前和我說過,她有個師姐,是有大智慧、大願望的人。她願意為了師姐赴湯蹈火。”
說道童昇,童謠的神情終于松動,平時總是鋒利的眼神柔和下來,居然和衛子夫有些相像:“還沒謝你好好葬了她。”
她的手也放到血衣上,兩個人像是隔着這衣服在握手。
“我這個師妹啊。”她苦笑起來,看起來十分疲倦,“童昇其人,太悲觀又太熱誠,她隻要和你交心,恨不得把一切都告訴你。”
隻可惜,隻能同生,卻不能共死。
其實童謠并不清楚自己的娘親現在身在何方。
她四五歲就被寄養到了童昇的家中。雖然是一窮二白的俠客之家,好歹也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讀書習字,完成自己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血海深仇。
童謠說自己想要做個大官,做個權臣。
童昇說以後要行俠仗義,以後殺光童謠的政敵。
她看不上師兄身為俠客、自降身段給人做殺手、苟且偷生的路,自己卻也沖動,要為了童謠給她描畫的美好未來去死。
她死在十九歲,童謠來到京城、成為女官之前,雖然短暫卻已經足夠熱烈。
在皇後宮中坐到日頭西斜,童謠眼見着要到了下班的時候,趕緊站了起來:“我要走了,馬上要下班了。”
“等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陳阿嬌站起來送她,“我到底為什麼會昏睡六日,還在那六日裡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童謠一下午有問必答,遇到這個問題卻重新沉默了下來。
遠處太陽又在落山,鳥雀歸巢,哺乳幼鳥:“你沒有醒來立即去找,向來也是好夢一場吧。生命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奇迹,一個醒不來的好夢是恩賜罷了。難道這也要歸結于怪力亂神?”
既然已經摘掉了巫女的帽子,何必再扣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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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的驚變沒撼動得了皇後宮這個金籠子,平時伺候皇後的那幾個丫頭被月亮拉出長長的影子,在地上晃動。
秋棗沒能察覺到主子心情的變化,隻是看到她縫娃娃紮破了自己好幾針,幹完了活又過來教她。
皇後娘娘向來不喜歡女紅,不知道今兒個怎麼想起來縫娃娃了,還一下子縫了兩個。
她聽說過那些不受寵、見不到皇上的妃子們,在後宮容易瘋魔,生怕娘娘是想要孩子又一直沒機會自己生,心驚膽戰地勸她多出去走動,哪怕去衛子夫那兒坐坐也好。
“衛貴妃快臨盆了,皇上說怕有閃失,不讓我們去探視。”
秋棗眼睛轉了轉,剛要再說點什麼,就被陳阿嬌趕去睡覺了。
天越來越冷,眼見着入冬。
屋裡燃着一盆炭火,秋棗幾個丫頭們都怕冷,睡到隔間去了,一晚上全屏這一盆火。阿嬌卻依然覺得冷,縫幾針就要去火盆邊暖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