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的妻子，不正是我們今天下午采訪的那個女人麼？”柚子在一旁很詫異。

聽過夫妻二人故事的棠荔枝，苦笑了一下，對網上的流言表示難以置信：“張麗和她先生一直都很恩愛，他們是校園愛情走到今天。她先生不僅為她準備了一周年紀念禮物，而且兩人原本明天就要去提他們新買的車。這不是造謠麼！”

陶副社長向後走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他的老闆椅上，雙手抱胸，不耐煩道：“所以叫你們查啊！你剛才說采訪過她妻子？那正好，素材也有了，把出軌的事情一起寫進去。”

“我們不想查這種事。”柚子直接了當拒絕了他的要求，沒有留任何回旋餘地，然後接着反問他：“這跟航班失蹤有什麼關系？”

陶副社長冷笑了一下，質問她們：“航班出事後，清輝一篇爆文都沒有，你們不反思嗎？現在送上門的熱點你們都不接？”

棠荔枝承認清輝目前出街的文章閱讀量都不夠大，但她仍然據理力争：“出差也好，出軌也罷，現在根本沒有确鑿的證據，都是網上的捕風捉影而已，那個所謂‘同事’的爆料是真是假也不知道……”

陶副社長伸出右掌，立即打斷：“哎哎哎，我沒有說讓你在文章中百分百寫明那個男人出軌。你就把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爆料彙總一下不行麼？時間線索梳理一下不行麼？再加上你對妻子的采訪訴說他們的恩愛不行麼？最後再取一個抓人眼球的标題不行麼！”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呈現各方信息，讓讀者自己去猜他到底出沒出軌？”棠荔枝瞪大了眼睛。

“對啊！”陶副社長的眉毛擰在一起，目光逼視二人，“如果你要是被傳統的新聞定義框死了，那麼你的文章永遠沒人讀！”

其實，棠荔枝不能說陶社的這句話說的完全不對。自從新媒體崛起後，新聞工作者大約也隻有30%-50%的時間（甚至更少）在寫傳統意義上的新聞 —— 對新近發生事實的報道；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寫雜文 —— 包含事實、觀點、評論、情緒等多種内容的文章。

但即便如此，棠荔枝認為自己并不是八卦記者，柚子也不是天天在别墅門口蹲名人隐私的狗仔。

棠荔枝不敢直接與陶社争吵，但仍然低聲堅持捍衛自己的觀點：“那些八卦爆料，我認為引用都不能引用。報道的目的，不是拿流言在家屬傷口上撒鹽，而是讓社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給航空公司施加壓力。如果最終結果是他們真的遇難了，那我希望可以通過報道為他們争取更多賠償，而不是給群衆喂瓜。”

陶副社長的嘴巴皺成了一條毛毛蟲。他仰了仰臉，又把目光轉向柚子：“你倆都不寫是吧？”

柚子回答：“抱歉陶社，我們實在寫不了。”

“行，”陶副社長瞥了一眼門口，“叫馮鑫鑫進來。”

——

自從伽西航空出事，棠荔枝和柚子每天酒店、報社兩頭跑。

白天去酒店參加發布會、做采訪、拍照；晚上回報社寫報道。

棠荔枝沒有理會陶副社長的要求，她的文章裡隻有采訪張麗的内容，沒有包含任何未經證實的信息，連引用都沒有。

《新婚一年，遲遲未歸的丈夫 —— 伽西航空失蹤人物特别報道1》詳細書寫了這對夫妻從相遇相知到相愛、再到丈夫如今下落不明、妻子生活停擺的全過程，令讀者無限歎惋。

文章一經推出，熱度節節攀升，後台收到了無數粉絲留言，為伽西航空上的每個人祈禱祝福。

但轉折發生在航班失蹤後的第三天中午。

發布會一結束，幾乎所有記者都拿起裝備，嘩啦啦地湧向張麗，把她團團圍住。

無數麥克風和攝影機怼到她面前。

“張女士，網上有您先生公司的同事爆料，說他不是出差，而是和情人出遊，對此您有回應嗎？”

“那個女人和您先生是同一家公司的，您認識嗎？”

“您先生真的是去伽西出差嗎？他是不是騙你的？”

“聽說您和先生一直很恩愛，怎麼會有這樣的傳言呢？”

“……”

張麗孤身一人被圍堵在樓梯口。她僵在原地，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無處遁形。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從來沒有獨自面對過這麼多媒體記者，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的提問。

她的臉色煞白，好像失去了所有血色，茫然地搖頭，聲音沙啞：“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您不認識那個爆料的同事嗎？”

“網上流傳的是您先生的照片吧？”

“也就是說這是謠言嗎？那個聲稱是您先生同事的人在造謠嗎？”

張麗被問得近乎崩潰：“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要污蔑我的丈夫，他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為什麼要這樣說我的家庭……”

記者還在不斷追問，絲毫沒有顧忌她的感受。

忽然，有一隻手用力握住了張麗顫抖又冰涼的手。

棠荔枝拉着她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然後迅速帶着她拼命撥開其他記者圍成的人牆，朝着消防通道奔去。

柚子負責在後面擋住追上來的記者。

棠荔枝帶着張麗向上爬了兩層樓梯，然後乘員工貨梯把她送回了自己的房間。

“抱歉，張女士，給你添麻煩了。”棠荔枝對她很有歉意，“如果有需要，随時聯系我。”

張麗搖了搖頭，眼裡含着淚：“你寫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了，很感人，我要謝謝你才對。那些人之所以堵我，是因為今天早上的另一篇文章。”

“另一篇？”棠荔枝趕緊掏出手機。她今天一大早開始就在記錄發布會的内容和采訪，還沒空查看手機信息。

她點開新聞app裡的熱門推送。

果然。

《航班失蹤丈夫疑謊稱出差，實則與婚外情人共遊迦西？》

撰稿人署名是馮鑫鑫。

棠荔枝大概掃了一眼，向下滑到了評論區 —— 全部都是不堪入目的咒罵。

“賤男人死了真是活該！”

“讓你出軌，小命玩兒完了吧？”

“那女人看面相就是小三，和渣男共赴黃泉吧！”

“……”

人的本性，是追逐娛樂、追逐八卦，而非追求事實真相。

這篇文章一出，立即成為所有失聯航班相關文章中，閱讀和轉發最多的那一篇。

棠荔枝看到這些，心中有無法言說的難受。

她意識到，網民的情緒總是會被一些根本真假難辨的信息帶着走，口下從來不留德。鍵盤上打出的字輕飄飄地發出去，卻能像刀子一樣剜進别人的胸口裡。

“張小姐，你不要在意這些文章胡說八道，千萬不能往心裡去。”棠荔枝安慰她，“等您的先生回來，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張麗一個人呆坐在床上，失神地搖頭，分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無所謂了，無所謂了……我隻希望他能回來，能快些回來……”

——

晚上，棠荔枝回報社整理今天的采訪素材；柚子繼續留在酒店參加航空公司臨時加的一場發布會。雖然每次發布會通報的有用信息實在少得可憐，但是每個人都希望，下一場能帶來些許好消息。

棠荔枝回到社裡，看見老黎、舒宜、陶副社長的辦公室燈都還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