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當大人的,平日裡說話可得注意着點分寸,别老在孩子跟前嚼那些沒影兒的舌根,說些有的沒的。”
“不然啊,孩子們有樣學樣,心裡存了疙瘩,或者學了那些個不三不四的壞習氣,那可就不好了。”
“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大牛娘?”
這話聽着像是在講道理,勸解孩子打架的事,可落在王桂香耳朵裡,卻句句都像是在敲打她,暗諷她平時在村裡東家長西家短,搬弄是非的那些碎嘴行為。
緊接着,蘇悅像是完全沒注意到王桂香那張由青轉紅,再由紅轉紫,跟開了染坊似的臉,反而狀似無意,實則刻意地提起了自家最近的日子。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做出幾分神秘兮兮的樣子,對着周圍幾個探頭探腦的婦人說道:
“說起來啊,我們家這日子能稍微緩口氣,還得托了我城裡一個遠房親戚的福氣。”
“我那親戚啊,在城裡機關單位,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手裡有點兒旁人弄不到的門路,時不時能勻給我們家點緊俏貨。”
“家裡的日子啊,總算是能松快些,孩子們也能跟着沾點光,吃口好的。”
她說着,還擡手輕輕摸了摸蘇望祖有些枯黃的頭發,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寵溺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得意。
斜對門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樹底下,幾個端着搪瓷碗,一邊吸溜着稀飯一邊看熱鬧的婦人,都是村裡住得近的。
她們早就注意到蘇家最近不對勁了,以前蘇家窮得叮當響,隔三差五就斷頓。
現在倒好,不僅蘇家那兩個小的穿的衣裳幹淨整齊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樣補丁摞補丁,而且她們好幾次路過蘇家門口,都聞到從院子裡飄出來的肉香味兒。
這在頓頓啃窩窩頭,一年到頭見不着幾回葷腥的蘇家村,可是件稀罕事。
蘇悅這話一出來,她們心裡頓時就跟明鏡似的,互相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再想想前些日子蘇悅把趙家那厲害的婆娘都治得服服帖帖的狠辣勁兒,還有村裡一直隐隐約約流傳的,關于她有個“城裡當大官的親戚”的說法,這些婦人看蘇悅的眼神立馬就變了。
原先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帶着點幸災樂禍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摻雜着敬畏和忌憚的複雜神色。
“可不是咋地,孩子家家的打打鬧鬧算個啥事兒,咱們大人可别跟着瞎摻和,回頭傷了鄰裡和氣。”
一個穿着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灰色褂子的婦人率先開口,語氣明顯偏向了蘇悅。
“就是就是,大牛娘啊,我看大牛這胳膊也沒傷着骨頭吧?小孩子皮實,磕碰一下養養就好了,正常得很!”
另一個頭上包着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的婦人也趕緊附和。
“可不是嘛,娃兒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個兒折騰,咱們大人摻和個啥,越摻和越麻煩。”
先前還伸着脖子瞧熱鬧的幾個婆娘媳婦,這下子都忙不疊拉過自家的娃,湊到耳朵邊嘀嘀咕咕地交代着,聲氣兒雖小,可那眼神和架勢,明擺着是站蘇悅那邊了。
王桂香一張老臉憋成了豬肝色,紅中帶紫,紫中又透着黑,五顔六色的,甭提多難看了。
她今兒個上門,就是瞅着大牛胳膊上那點傷,想訛蘇家一把,再往蘇家那倆小的身上潑點髒水,坐實了他們是“壞崽子”,讓蘇家在蘇家村徹底成過街老鼠。
誰知道蘇悅那小丫頭片子,滑不溜手,壓根兒不跟你按套路來。
三言兩語,幾顆糖塊一塊餅,就把那群小崽子哄得服服帖帖,倒過來幫她蘇悅說話。
還臉不紅心不跳地扯出個什麼“城裡當大官的親戚”,把家裡日子好轉的由頭推得一幹二淨,明裡暗裡還點她王桂香少在背後嚼舌頭根子,敗壞人家名聲。
王桂香肚子裡跟明鏡似的,今兒這啞巴虧是吃定了,再賴下去,除了讓人家當猴兒看,落個笑話柄,半點好處也撈不着。
她最後氣得跺了跺腳,一把拽過還眼巴巴瞅着旁人手裡糖塊的大牛,在周圍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裡,臊眉耷眼地溜了,連句囫囵話都沒敢撂下。
瞅着王桂香灰溜溜的背影,蘇望祖那緊繃的小臉蛋兒總算松快下來,咧嘴笑了,也不知是先前吓着了還是這會兒緩過勁兒,兩邊腮幫子紅彤彤的,像熟透的山裡紅。
蘇小未更是死死抱住蘇悅的腿,小泥猴似的小臉蛋仰着,那對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頭,亮閃閃的全是崇拜,好像她姐就是天底下頂頂能耐的人。
蘇悅瞅着王桂香的身影拐過巷子口不見了,心裡那口氣剛松下來,打算回屋,冷不丁就覺得背後有人在看着自己。
一道目光,帶着審視和琢磨,從斜對門那棵光杆老槐樹下頭射過來,在她身上打轉。
老槐樹黑黢黢的影子裡,陸衛東面無表情地放下手裡的軍用望遠鏡,黑黝黝的鏡片在早晨的日頭底下,隐約閃過一道冷光。
蘇家門口那一場熱鬧,他透過鏡筒子,看得真真兒的,話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蘇悅那份鎮定,那份臨場應變的機靈勁兒,還有那些個瞧着就不像是這窮山溝裡該有的稀罕玩意兒,再加上她輕飄飄提的那句“城裡大幹部親戚”……
樁樁件件,他都拿筆記在了随身帶的硬面抄子上。
他特别留心到,蘇悅提到那個“城裡親戚”的時候,那雙清亮亮的眸子底下,飛快地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狡黠,像是真格的,又像是故意做出來的。
陸衛東“啪”地合上本子,眼神又沉又深地望向蘇家小院。
這個女人,身上的謎團,好像比他原先想的還要多。
她總能在節骨眼上,想出些出人意表的法子,把麻煩事給平了。
她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身上,還藏着多少他沒瞅見的東西?
這當兒,村那頭,跟蘇家隔着好幾道牆的趙家院壩裡。
張翠芬正盤腿坐在自家土炕邊上,聽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趙大勇唾沫橫飛、添油加醋地白話蘇家大門口剛發生的事兒:
“蘇悅那個小蹄子咋個嚣張,咋個用幾顆糖果子就把全村的娃兒都給籠絡了,又咋個擡出她那個勞什子“城裡親戚”壓人,把王桂香噎得翻白眼。”
張翠芬聽得火星子直往腦門上竄,渾身氣得篩糠似的抖,幹癟的嘴皮子哆嗦了半天,才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
她“啪”一巴掌狠狠拍在旁邊那張斑駁掉漆的舊炕桌上,桌上擺着的豁口粗瓷大碗都跟着蹦了三蹦:
“這個蘇悅!真是越發沒個樣兒了!”
“小蹄子翅膀長硬了是吧!敢這麼橫!”
“老婆子我倒要瞧瞧,她能神氣幾天!我非得再好好合計合計,咋樣才能把這小賤蹄子拾掇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