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堵着嗓子眼兒,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嘴皮子抖個不停。
李秀蓮把糧食袋子抱得更緊了,跟護着眼珠子似的,嘴裡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感謝的話,看樣子是打算拉着孩子就走。
蘇悅卻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拽到旁邊,壓低了聲音:
“秀蓮嫂,你聽我說,老指望别人拉拔不是長久之計。你婆婆那人,你還不清楚?你越是忍讓她,她越是得寸進尺,沒個完的時候。”
竈房裡光線昏暗,蘇悅的聲氣也放得低,可每個字都跟小石子兒似的,一下下砸在李秀蓮的心坎上。
“老話說得好,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也得讓她曉得你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面團,兔子急了還蹬鷹呢!”
“為了娃,你也得硬氣起來,不然這苦日子哪年哪月才是個頭?”
蘇悅湊到她耳邊,叽裡咕噜地又說了些什麼。
李秀蓮的臉色從一開始的迷糊,到後來的吃驚,再到若有所思,那眼睛都瞪溜圓了,跟聽了什麼天方夜譚似的,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
“可……可俺……俺哪兒敢啊……”
蘇悅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不重,卻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勁兒:
“有啥不敢的?不試試咋曉得?為了娃,你就豁出去這一回,保管跟以前不一樣。”
李秀蓮聽着一愣一愣地。
果然,沒過兩天,李秀蓮那個厲害婆婆又開始作妖了。
她吵着要吃雞蛋羹,可李秀蓮翻遍了屋子,也就找出幾個蔫巴巴的紅薯,早上隻熬了點清湯寡水的紅薯粥。
她婆婆一瞅見桌上又是這玩意兒,臉當即就拉得跟長白山似的,指着李秀蓮的鼻子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噴得老遠,什麼“不下蛋的雞”、“想餓死她”的難聽話,張口就來。
擱在以前,李秀蓮早就耷拉着腦袋認了。
可這回,蘇悅的話和那袋糧食在她腦子裡來回轉悠。
她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都感覺不到疼,破天荒地沒有低頭,反而揚聲回了一句,聲音還有些發顫,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娘!這話您可說岔了!家裡攏共就那幾個蛋,您前兒個下晌自個兒就煮了仨吃了,忘了?”
“大柱天天在隊上累死累活掙工分,娃兒們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當娘的總不能眼瞅着他們餓得面黃肌瘦吧?”
“您真心疼孫子,也該省着點花用,細水才能長流不是。”
這話又急又快,直接把她婆婆那點兒私心給抖落了個幹淨。
老虔婆正叉着腰罵得起勁,冷不防被兒媳婦這麼一頓搶白,當場就噎住了,一張老臉變來變去,跟開了染坊似的。
她哪兒料到這個悶葫蘆兒媳婦今兒個敢跟她頂嘴。
“你……你……”她“你”了半天,愣是沒憋出第二個字,最後隻能重重跺了跺腳,罵了幾句“反了天了”、“翅膀硬了”,便氣呼呼地回自個兒屋去了,連早飯都沒吃。
這是李秀蓮嫁過來這麼些年,頭一回在婆婆跟前挺直了腰闆,雖說是吵嘴,可她心裡頭那股子憋屈氣,一下子就散了大半。
瞅着婆婆氣鼓鼓離開的背影,她那一直有些佝偻的腰杆,似乎都直了那麼一丁點兒。
那事兒過去之後,李秀蓮跟變了個人似的,嘗到了硬氣的好處,心裡頭早把蘇悅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除了把自家日子過得利索了些,她也開始格外留心村裡的風吹草動,尤其是跟蘇悅家沾點兒邊的閑話,都悄沒聲兒地記在了心裡。
這天傍晚,天邊的霞光還燒得正旺呢,李秀蓮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槐花餅,急三火四地找了過來。
蘇悅剛喂完雞,正打算關院門,就瞅見李秀蓮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臉上不見了往日的笑模樣,反倒是一臉的焦急。
蘇悅接過那碗還帶着餘溫的槐花餅,入手溫潤。
李秀蓮趕忙湊近了些,嗓門壓得跟蚊子叫似的,一雙小眼睛裡頭全是藏不住的慌亂:
“小悅妹子,俺……俺白天在河沿上,聽見王婆子那幾個長舌婦在那兒嚼舌頭根子,說……說你認識的那位陸知青,好像……好像被人給盯上了!”
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是氣音:
“她們說……說陸知青成分不好,來路也稀裡糊塗的,要……要合計合計,去公社告他!”
說完,李秀蓮兩隻手緊緊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巴巴地瞅着蘇悅。
蘇悅端着那碗槐花餅,餅的溫熱透過粗陶碗壁傳到指尖。
她沒立時答話,隻是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碗沿粗糙的顆粒感。
片刻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什麼波瀾:“告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