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九月。
入了秋的天氣一天冷過一天,要是再下上一場秋雨,那冷飕飕的寒氣直往人骨頭裡鑽。
九月初五,一大清早天氣就陰沉沉的,過了晌午直接下起了小雨,淩河公社正在搶最後一波秋收,六個大隊的社員和知青冒着雨紮在地裡,大個子的莊稼漢扶着耕犁跟在牲口後頭耕洋芋,女人們則手臂上挎着籠筐十步站一人跟着牛彎着腰在地裡拾洋芋,小孩子們滿地跑着尋着地裡半幹的洋芋蔓去摘上面小番茄一樣的青果子,雖然不能吃,但可以當彈珠玩兒,一個個的衣裳兜裡都塞的鼓囊囊的。
戳在洋芋地裡弓着腰忙了一天的丁淑芬把籠筐裡下了工順手挖的草倒進雞圈裡,一邊垂着腰一邊掀開門簾子,看着房間裡冷鍋冷竈的沒有一絲煙火氣,餓着肚子上了一天工的人“噌”的一下火氣直上頭。
轉身出了房門,站在院子裡望了一眼西北角那間倒座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生下你這麼個喪門神,你直接淹死了還省事我就當十幾年的飯喂了狗,你這半死不活的躺在炕上,工也不去上,飯也不知道做,指望你老子娘把你養到啥時候!”
她一邊罵着一邊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了房門,門扇“嘭”的一聲撞在牆上顫巍巍的來回晃悠着,發出惱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哪怕這麼大的動靜炕上的人也一動不動。
丁淑芬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露出了炕上的人蒼白憔悴的一張臉,長頭發打着結一绺一绺的黏在臉上,顯得消瘦的輪廓仿佛巴掌大。
她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半晌,屁股一擡坐在炕邊上捂着臉“嗚嗚嗚”的哭了起來,“翠翠啊,當年為了生你我活活要了半條命,之後不能再懷了受了你奶奶多少氣,秦家就你哥一個獨苗兒勢單力薄的,還不都是因為你個死丫頭,如今你倒好,一言不合就尋死覓活的,我和你爹托人給你千挑萬選挑了個吃商品糧的好女婿,話少人老實,是個能善待你能過日子的好男人,結果你還不樂意,早知道這樣,當年你一出生就把你溺死在尿盆子裡我還輕省些!”
炕上的人一動不動,丁淑芬眼中掙紮與狠厲起起伏伏,最終壓低了聲音又哽咽道:“翠翠啊,今兒個夜裡你要是還醒不來,媽就當沒生過你。”
村裡的大夫都說不成了,她命苦生了這麼個讨債鬼,就當十幾年糧食喂了狗,總歸這麼躺着半死不活的也不是個事兒,惹得村裡人嚼舌根說閑話,她都臊的擡不起頭。
“媽别哭了,女娃子指望不住,等我把芳琴娶進門我們兩口子好好孝順你,”房間裡應聲進來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壯實小夥子,正是丁淑芬的好兒子秦愛軍。
秦愛軍手搭在丁淑芬的肩膀上一邊推着她往出走一邊口中道:“耕了一天的洋芋又累又餓的,媽你趕緊做飯吧,這賠錢貨醒不來就算了,等咽了氣我連夜拉出去埋了省得躺在家裡晦氣。”
“好,媽等着我兒子娶媳婦孝順我,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孫子就圓滿了,”剛才還哭天抹淚的丁淑芬擡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淚,一張沾着灰塵的臉露出了笑容,腳步輕快的出了倒座房往對面廚房裡走去。
等房間裡的人全部離開,炕上躺着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早在那個女人推開門之前她已經醒了,腦中驟然湧進來的記憶仿佛一部短暫又灰暗的電視劇。
記憶的主角是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可憐女孩兒秦翠翠。
一九五八年全國鬧饑荒那一年出生的女孩兒秦翠翠,父母是淩河公社的社員,上頭還有一個大兩歲的哥哥,她出生的時候因為胳膊先出來,難産差點導緻一屍兩命,母親丁淑芬一看千辛萬苦要了半條命生了個賠錢貨,還為此傷了身子不能再生了,傷心氣憤之下回了奶,沒吃過一口母乳的秦翠翠也是命大,就這麼被清湯寡水的玉米面糊糊給吊住了命。
小時候幾次生病差點要了命的秦翠翠是淩河村出了名的病秧子,但她老實本分,性子溫柔,聽話又能吃苦,甚至還長得不像一朵農村的貧瘠土壤能開出來的嬌花,因此雖說她身體弱了些,但十裡八村說親的人從去年她過了十六歲虛歲十七開始就絡繹不絕。
秦大勇和丁淑芬夫婦就像個攥着搖錢樹待價而沽的奸商,沒給過任何人準話,直到秦愛軍提出要和對象張芳琴結婚,沒一分錢的秦家就打算賣了翠翠填坑,男方是城裡紅旗皮鞋廠的工人,這年頭端鐵飯碗的工人哪怕父母死了兒女還能頂缺傳三代,老秦家滿意的不得了,一百八十塊的彩禮再加上三轉一響,就把親事說定了。
那相親對象李寶栓工作體面,家底殷實,聽說是個好幾家争搶着當女婿的香饽饽,雙方見了一面之後,秦翠翠第一次勇敢說“不”,随即逆來順受的十七年人生,終結在了河底,生前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對着湍急的河水那縱身一躍,是她對命運唯一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