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而歸不太禮貌，于是，今安騎着小電驢，去了一趟超市，給病人朋友們買了一堆小零食。

等她再回到松壽精神病院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按照往常的作息，療養室内應該漆黑一片，什麼玩具都停止跳動，病人們也都躺下睡覺了。

但來到側門邊，今安看到了由内流瀉出來的燈光，心内一咯噔，猜想可能出了什麼事。

她想了想，一大包零食丢進垃圾桶裡，鞋子蹬掉左邊一隻，也丢進垃圾桶裡。

然後，她靠着黑暗的牆壁蹲下，用力掐了掐兩邊的臉。

把臉掐得腫脹發紅，她才一腳深一腳淺地跑進療養院，用顫抖的聲音，慌慌張張地喊：“朋友們，我回來了！”

果然，病人們沒有睡覺，但也沒吵鬧。

他們在舉行什麼儀式，每個人都拿着一隻白蠟燭，圍成一個大圓圈。身上都飄滿了白光，好似穿上了白喪服。

被衆人的身影擋着，圓圈的中心今安看不清，但她能立即發現餡兒不在站着的隊伍中。

餡兒是病人中最矮的，少了她，再是清楚不過。

圓圈内的，是餡兒！

而當她喊叫着沖進來，明亮的白蠟燭，牽引着病人麻木的臉，朝她緩緩轉過來時，今安頭皮發麻，心内瘆得慌。

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好像是孤身的遊子，終于找到同伴的喜悅？

一晃神，奇怪的感覺消失殆盡，今安抽了抽眉心，沒太在意，表演着說：“怎麼了？餡兒呢？”

“餡兒，死了。”斯文男撕碎無字的書，撒向囿于白蠟燭之光中的死餡兒。

紅裙女人最先鬧起來，指着今安大喊：“都怪你！都怪你！”

“我……我沒想到會這樣。”今安茫然無措，隻穿着小鹿襪子的左腳往後挪了挪。

襪子筒滑到腳踝，扭曲的小鹿圖案像長着角的惡魔。

今安的神态這不是裝的。她沒想到餡兒會死。

“餡兒是因你而死的。”斯文男比紅裙女人冷靜，近乎用審判的語氣道。

今安心一慌，懷疑餡兒把事情全說了出去。

她試探性地說：“我的錯，我知道是我的錯，但我隻是出去了一趟，這不又回來了嘛，餡兒怎麼會死呢？”

一個病人崩潰道：“你為什麼要逃跑？餡兒為什麼沒有跟你一塊跑？跑走的你活着，留下的餡兒，死了！”

“你為什麼抛棄餡兒？”

……

今安率先注意到，這些病人們不再是用第三人稱批判她，而是第二人稱。

這說明，她已經是病人中的一員了。

其次，今安明白了，餡兒沒對病人們說什麼，要不然不會是問話的語調。

這群病人們不知道餡兒跟她走的理由是去看太陽，也不知道那場讓餡兒擋搶的龜八賽跑。

那就好辦了。

對于活在自身“演技”裡的病人來說，有效說服他們的手段是演戲。不需要邏輯，隻需要認可。

今安噘着嘴唇，抹着淚水，小聲啜泣道：“都怪我，餡兒為了滿足我的心願，才協助我逃跑的。嗚嗚嗚嗚……是我丢下她。是我的錯。”

“你不知道，不能逃跑嗎？”一個病人流着口水，慢腔調地問，亮出一把小刀，朝今安身上紮！

今安沒有躲。

唰——刀尖從她的肩膀劃過，刻下一條血痕。

“我知道，但我的願望，實在是想實現。”今安任由血流着，沉痛地閉上了雙眼，雙膝猛然一彎，朝餡兒的屍體跪下。

垂着腦袋，在寂靜的明亮中，今安忏悔般地哭訴着：

“她說——餡兒說，我的願望很美麗，應該被實現。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那個時候還是溫熱的，說要實現我的願望。我……帶着她走了。大門口，守衛沖來了，餡兒幫我引開，讓我快走。我走了。”

“啊啊啊！！”今安抱着腦袋，榨取着痛苦的表情，雙肩抽搐着，瘋瘋癫癫地喊：“沒實現，實現不了，我的願望，實現不了！”

今安沒當過顯眼包，她一直是文靜的小女孩，做事穩穩妥妥的，也就隻在愛人面前愛做些出格的舉動。

幸好人在陌生的地方更能釋放自己，為了任務完成，她必須得做有張力的行動，将自身塑造成與衆不同的角色。

嚎了半天有點用，終于，一名病人舔舔蠟燭的白火焰，問：“你的願望……是什麼？”

“見到首相啊——”今安昂着脆弱的白脖子，癡迷地笑，朝餡兒伸出一隻手，手指扭曲着抓了抓。

“摯愛的首相，他是我的親人，與他見一面，訴說我和你們對他的欽佩之情，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代表你們去見首相！”

首相？！

病人們的神情變了變，竊竊私語說着首相二字。

回憶今安與首相的“親戚緣分”，還有今安上課時對首相欽慕的表達，他們再看今安就英雄。

不，是了不起的英雄！

今安的是見首相啊，還是代表他們去見首相啊！她是要幫他們在首相心裡留下痕迹的呀！！

多美好的願望啊，怪不得餡兒會幫她！就算死，也是應該幫她的！

今安的話架起了病人通向首相的橋梁，他們被引向了自身與首相結合的幻想中。

既然沒有被打斷，今安繼續作秀。

無力地垂下手，憧憬的眼神逐漸變得灰暗。她縮着細長的身子，重重地砸了幾下頭，聲音頹廢到快消失：

“餡兒死了，我的願望也沒實現，我沒見到首相，一根毛都沒捉到。哎……害死餡兒的願望，會變得醜惡嗎？”

“啊？！你沒見到首相？”

“沒見到嗎？你沒見到嗎？”病人們急促地問，忘記了餡兒。

還有幾個病人踩着餡兒的屍體，隻為更清楚地瞅到今安。

“沒見到。但我……非常的可恨，即使害死了餡兒，我還是想見到首相！我是不知悔改的罪徒啊！”今安的語氣從低落變成高昂。

維持着叩頭的姿勢，她跟為了衆生的利益向神靈下跪的聖徒一般，語氣越發激動：“我想去見首相。求你們幫我，讓我去見首相，訴說你我對首相的崇敬！見到首相，是我的夢想，也是餡兒為我的夢想。”

滋——一盞燈一滅一亮，仿佛在呼吸、

“好。”停頓良久，一個病人輕聲說。

全部的病人吟唱般說：“好。”

衆人的手一松，白慘慘的蠟燭一根根墜下，燒着餡兒的屍體。

在屋内騰起的火焰中，今安慢慢站起，站得筆直，望着從未注意過的天花闆，迎接着消防栓響動，噴灑出來的涼水。

次次啦啦，燈滅了，天花闆黑得如同沒有月亮的天空。

等到火焰熄滅，燈光亮起，餡兒的屍體被趕來的醫生拉去了停屍房。

今安帶着滿身的水，腳步虛浮着，去看了關押餡兒的禁閉室。

除了餡兒的血手印之外，什麼都沒有。

餡兒的心意無法傳遞給今安，因為她沒有畫闆，沒有畫筆，也不能繪畫。她隻是把咬破的血巴掌，印在了禁閉室牆上。

今安所看到的，隻有這幾面血手印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