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天陰沉沉的，厚重逼仄的烏雲聚集，将天色變得灰沉暗淡，即使打着傘，整個人依然像被浸泡在憋悶的潮水中，濕漉漉到極點。

撐着斷裂歪折的傘面從行色匆匆的灰色人群中穿過，任由水滴傾斜打在尚未消腫的青紫唇角，帶來陣陣刺痛。

不經意擡眸接收到路人落在臉上的異樣神情，薛祁淵猛地垂頭，不自在擡手緊了緊背包帶子，不合身的略短袖口下滑，露出手腕處的烏黑淤青。

維持着埋頭佝偻，仿佛要将自己縮成一團的姿勢從雜亂城中村一路走到校門口，薛祁淵捂着餓得發疼的胃部從半開側門擠進學校，熟門熟路走向偏僻校舍走廊盡頭的雜物間。

掩上房門，薛祁淵沒有開燈，借着半敞的合不攏的窗戶外透進的微弱天光，蹲身在牆壁上一陣摸索，觸及某處松動的插闆，小心翼翼揭開，從内取出癟成一團的面包。

他松了口氣，動作急切地拆開包裝，三兩口将添加了無數劣質香精的面包吞下，把包裝袋藏入袖口，随後從校服外套裡縫了又縫的内襯口袋裡取出被塑料袋仔細包裹的幾張皺巴巴的紙币，從中抽出部分疊好塞入插闆後的空洞，隻在身上留下最小的數值。

做完這一切，薛祁淵合攏插闆，将一切活動痕迹恢複原樣，起身離開自己一次躲避追擊後無意間發現的秘密基地，路過垃圾桶時動作細微地扔進包裝袋，閃身從側門彙入雨幕中的人群，成為萬千單色傘面下格格不入卻又毫不起眼的一朵。

他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垃圾桶旁的位置。

大雨傾瀉，被人惡意打開的窗戶洞開，将塗有雜亂筆迹的桌面泡得濕透，連帶着桌洞裡不知誰塞進來的紙張也變成泡脹了的一灘爛泥。

迎着若有若無不懷好意的譏諷注視，薛祁淵所有神色全都被長及眼睑的額發遮蓋，隻留下面無表情的下半張臉，看不出喜怒、機械地收拾起課桌與座椅。

很顯然，他的反應并不符合某些人的期望。不知是誰不爽咋舌，到底顧忌着身處校園，沒有對他做什麼。

但薛祁淵知道，一旦自己走出校園，麻煩就會蜂擁而至。

略長額發掩蓋眸中一閃而過的郁色，沉默地收拾完座位，到了快上課的時候。

上課鈴響。

作為貴族學校的聖銘學院，教室裡的垃圾桶自然不是敞口的、會在炎炎夏日散發出酸臭異味的垃圾堆，但在心理因素的影響下，學生們依然不願靠近它，隻有薛祁淵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最後排。

這樣的位置恰好為他提供了一個安靜的角落。

将自己縮進高高堆起的書堆後發呆，薛祁淵聽到班上傳來陣陣嗡鳴的躁動，似乎是老師說了什麼。

距離講台過分遙遠的距離使得他聽不清老師講的内容，隻能從同學們隻言片語的讨論中得知他們似乎在說什麼轉校生。

薛祁淵掀了掀眼簾，不甚在意地側過頭，望着窗外漸歇的雨點發呆。

無論怎樣的熱鬧都與他無關，他不關心那些。

隻要熱鬧的主角不是他，就很好了。

講台方向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帶着獨屬于少年人的清越，尾音略微上揚，顯出幾分黏糊的嬌氣感。

是泡在蜜罐裡，被嬌養着長大的幸福存在。

與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我叫江辭，很高興和大家成為同學。”

轉校生約莫是笑了笑，此起彼伏的吸氣驚呼聲更大了，大到仿佛自成一處透明結界的靠窗垃圾桶旁的位置都能聽到部分内容。

“江氏财團家的……”

“好漂亮的女孩子。”

“好可愛……”

“想和她做朋友……”

……

突然，叽叽喳喳的吵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滞的沉默，仿佛聽到什麼難以置信的話語那般，老師不自覺提高嗓音，略顯尖利。

“你說什麼？你要……？”

“——我要和他做同桌。”

教室炸開了鍋。

薛祁淵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雜亂如鴨鳴的讨論中，無數視線刺破透明結界，戳在他的身上。

顯著得無法忽視。

薛祁淵緩緩轉頭，略過人頭晃動的背景闆們，與講台上閃閃發光的存在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個漂亮到極點的女孩。

膚色白皙、眸光閃亮，形狀姣好的唇微微勾起，蜜一般的甜。她的頭發不像大多數女孩子一樣長度及腰，堪堪長至鎖骨的烏發柔順，幾縷鬓發俏皮地支在頰側，中和了過分秾豔的五官，平添幾分清純之感，削減了極盛容貌帶來的距離感。

就連穿在普通人身上沉悶黯淡的灰藍色制服，在她身上都是如此合适。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名叫江辭——名字與聲線一樣雌雄莫辨——卻不顯違和的女孩朝着他的方向綻出笑顔。

薛祁淵仿佛地底陰暗生物第一次接觸陽光那般難以承受灼傷，倉皇移開視線，帶有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将頭埋得更低。

她剛剛……

是在看他嗎？

為什麼要看他、為什麼要注視他、明明有那麼多的人為什麼唯獨挑選他做同桌——一個和垃圾桶一樣，被衆人嫌棄厭惡的人。

明明是那樣閃閃發光，受到所有人的歡迎。

無論同誰做同桌，對方都求之不得的吧。

為什麼獨獨選上他。

視線飛速掃過與自己隻間隔一卡的空課桌，再落到手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痕，薛祁淵緊抿着唇，頭低得恨不得鑽進縫裡。

見狀，江辭唇角笑意更深，“她”，準确地說——他——邁步向教室最尾端走去，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