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家在青江市,是中部省份一座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城市,離她工作的江城隻有一百多公裡的距離,不堵車的話,開車兩個小時就能到。
即便如此,常樂這幾年回家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常樂畢業後進的第一家公司實行大小周,後來換了幾家,入職前說好的雙休基本沒有兌現過,節假日加班也是常态。再後來,她就進了這家黑心作坊,連單休都變成了奢望。
她本是個戀家的人,無奈,一入職場忙似狗,從此家人變網友,隻能在視頻裡短暫地相會。
公司突然倒閉,常樂在震驚和慌亂之餘,内心也有一絲竊喜。
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了。
她要把之前沒時間追的劇、沒看完的小說、想打卡的餐廳、憧憬了很久的旅遊地,全都——
等等,在這之前,還有正事要辦。
第二天,常樂整理好自己的勞動合同、工資條、考勤記錄等材料,跟幾個同事一起,去了趟公司所在地的勞動仲裁中心。提交材料、填寫申請書、拿到回執單,一整個流程走完,已經是中午了。
其他人陸續離開了,隻剩下常樂和珍姐。
“我請你吃飯吧,珍姐。”常樂說,“我過幾天就要回家了,這邊的進展還要麻煩你盯着。”
剛剛仲裁員讓他們回去等通知,常樂在網上查了一下,開庭時間最早也得在一個月後。她打算先回家歇着,等開庭前再來一趟。
珍姐:“不找工作了?”
常樂:“過完年再說。你呢?”
“昨天回去就在boss上投了十幾家,一個回複都沒有。”珍姐望着路旁光秃秃的樹,眉宇間滿是憂慮,“明年我就三十五了。”
常樂一時默然。
三十五歲,職場的deadline,懸在每個打工人頭上的一把刀。
“哎,别急嘛。”她試圖讓語氣輕松點,“這都到年底了,很多公司都停止招聘了。你就當給自己放個長假,好好休息,陪陪家人。找工作的事,等過完年再說。”
珍姐扯了下嘴角,轉頭望着常樂,“你還年輕,可以走一會兒歇一會兒。我上有老下有小,還背着房貸,一刻都不敢停下來。”
常樂安慰她:“别那麼悲觀嘛。我查過了,公司的注冊資金是一百萬,足夠用來補發工資了。咱們的訴求是合理合法的,肯定能要到錢。”
珍姐搖搖頭,“不好說,老鼈孫可能早就轉移了财産。你看,他連法定代表人都偷偷換了。”
——這還是他們在查詢公司的工商登記檔案時發現的。
李玉婷,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檔案中顯示,她才二十出頭,居住在本市的一個高檔小區。
同事們面面相觑,都表示從沒聽說過這個人。
法定代表人的變更是在三個月前。很顯然,這是老鼈孫找的替死鬼。
常樂疑惑道:“所以,公司欠的錢要由她來還?要是她沒錢呢?”
珍姐:“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珍姐歎了口氣,視線轉向街對面的小吃店,“算了,不說這些了,我請你吧。想吃什麼?”
在這種情緒下,常樂實在沒什麼胃口,最後,兩人就在街邊的面館随便對付了一頓。
在地鐵站分别時,常樂試圖給珍姐打打氣,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些鼓勵的話,都是漂着油花的雞湯,她自己都喝不下。
倒是珍姐先開口了:“常樂,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年輕,單身,沒有孩子,沒有負債。你還有選擇的自由。”
常樂怔怔地看着她,眼底微微發澀。
自由嗎?
她從來不覺得。
如果她真的自由,怎麼會任由這種黑心公司壓榨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隻為了每個月幾千塊錢的糊口費?
中午的地鐵上人不算多,常樂幸運地搶到一個座位。剛坐下,手機鈴響了。
是她爸常建民的電話。
“樂兒啊,聽你媽說你公司倒閉了,恭喜恭喜啊。”
語氣全是真誠,不摻一點陰陽怪氣。要不是素質太高,常樂真想把手機開外放,讓周圍的社畜們都沾沾喜氣。
“爸,啥事兒啊?”
“你準備幾号回家?行李多不多?我開車來接你吧。”
“不用,我打車就行。”常樂說,“時間還不确定,我得把這邊的房子退了。”
“行,忙完就趕緊回啊。對了,那幾卷衛生紙别賣了,家裡的快用完了。”
“……”
都惦記着她那點可憐的“n+1”呢。
挂斷電話,常樂心情輕松了不少。
不就是失業嘛,現在的年輕人誰不是活在降薪裁員的陰影之下,等待着靴子落地。
等過完年再慢慢找工作呗,大不了去搖奶茶。
—
回家倒計時啟動。
常樂把租的這套不足二十平米小公寓從裡到外收拾了一番,該扔的扔,能賣的賣。加上從公司薅的那一堆雞零狗碎,一共賣了一千五百塊。
接着聯系房東大姨。
經過一番細緻入微的檢查後,大姨決定從一千五的押金裡,扣除三百的家具損耗費、三百的電器維修費、兩百的全屋打掃費,以及一千的提前退租違約金。
算下來,常樂還得倒給她三百。
常樂早知有此一劫,提前在小紅薯上找了一堆退租攻略,挨個試用,結果發現,賣慘訴苦、打感情牌、講道理都行不通,甚至連報警威脅都不管用。
最有用的還是撒潑打滾。
終于,當整層樓的住戶——包括樓下的保安和不知哪兒來的兩條狗——都出來看熱鬧時,大姨終于頂不住壓力,罵罵咧咧地給她退了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