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影原以為裴三姑娘終于住到了楓園裡來,他家世子總算能心情愉悅了。
誰知道第二天他送世子上朝,隻見世子黑着臉獨自從院子裡出來,撇都沒撇他一眼,大步徑直向外走。
他跟在世子後一路小跑,烏雲踏雪已有馬夫牽着在大門外街上等候。他剛要幫世子遞馬鞭,就被世子一把奪過。
宋懷弋翻身上馬,一揚缰繩,絕塵而去。
“這是怎麼了?”刃影摸不着頭腦。
難不成裴三姑娘和世子吵架了?
可昨晚二人宿在主屋,他與夢遼在院中值夜,并為聽見争吵聲。
“真是奇怪……”
宋懷弋周身散發着低氣壓,策馬揚鞭徑直過了宣德門,惹得用來上朝的官員們紛紛四三躲避。
“這宋世子真是猖狂,”老臣子看着那一人一馬,低聲同他身邊的同僚議論:“敢在皇宮大内騎馬奔馳。”
“呵,這可是官家許他的特權,”那同僚笑着說:“瞧着滿朝,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殊榮了。”
老臣吹胡子瞪眼,嘲諷道:“登高必跌重。他一個外戚,還不懂得低調行事——哼,遲早有他吃虧的時候。”
這些閑言碎語被宋懷弋遠遠抛在腦後,他在左掖門前下馬,步行向裡,卻沒有直接去慶和殿上朝,而是站在東側,太子自東宮出發來此的必經之路上等着。
太子遠遠看見一身紫袍朝服的宋懷弋冷着張臉在那等他,既無奈又頭疼。
“在此等孤是有何事?”
宋懷弋面無表情:“無事便不能等嗎?”
“你真是大膽。”太子陰測測開口。
宋懷弋卻像已經孤注一擲般,毫不在意。
“千秋節在即,我聽聞今年官家要去拂雲行宮設宴,”宋懷弋神色淡然,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趙府一位幕僚給趙傾獻上了一頭白鹿。”
太子挑眉。
“你待會兒在朝堂上,向陛下舉薦——讓禮部司員外郎趙彥秋,負責官員賀禮校驗、收納。”
太子了然,輕聲笑道:“你在命令孤嗎?”
宋懷弋眼神一凜,他微微後退半步,伏手抱拳:“末将不敢。”
太子像是被他逗笑,陰晴不定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辦事妥貼些,如今父皇讓你兼任禦史台,孤沒少花心思。所以……”
“這次,不要再叫孤失望。”
宋懷弋躬身應下。
左掖門外,裴雲曜站在隊伍末端,等候入朝。
他向禮部望去,看見趙彥秋平靜地站在隊伍中,臉色并無異樣。
景陽鐘聲響起,官員們有序魚貫而入。
威嚴恢弘的慶和殿上,九龍金漆寶座巍然矗立。着明黃皇袍的天子端坐其上,十二串白玉冕旒垂落,将他的面容隐在光影交錯間,隻露出下颌線條與緊抿的薄唇,不怒自威。
太子與中書令趙傾,一左一右立于群臣百官之前。宋懷弋站在武官隊列的最前端,取代了原本肅國公的位置,僅次于諸皇子之後。
初夏時節,南邊大江大河,雨水泛濫,率先由工部尚書彙報了赈災治水的事宜。
“是以,微臣以為,應當效仿大禹,”工部尚書道:“以‘疏’為要。拓寬河道,深挖河床,再開挖分洪渠引江水入海,方可解燃眉之急。”
“微臣以為不可。”一道清麗女聲響起,工部尚書側目,隻見吏部右侍郎趙彥靈走上前來,笏闆擊地發出清脆聲響:“江南多為平原丘陵,是我國重要産糧之地,若繼續拓寬河道,則侵占田畝、流失水土,以緻增加流民,有礙民心。”
皇帝頗為滿意:“趙愛卿所言甚是。”
宋懷弋擡眼望去,趙彥靈一介女流,二十一歲入仕,至今不過六年,便已年紀輕輕、官拜吏部右侍郎了。
“那趙侍郎有何見地?”工部尚書是六部中少有的不與趙傾交好的,老人家一把年紀,被一個小女子當着文武百官的面駁斥,臉上實在挂不住,陰陽怪氣地反問。
趙彥靈看都不看他,隻正色對皇帝進言道:“微臣以為,宜因地置宜,上遊白馬尖河道狹窄、水勢洶湧,應拓寬河道;而下遊的南陵等地,地勢低窪,若不加固堤防,即便河道通暢,大水仍會倒灌。”
“因此在下遊,應當加固堤壩、清理淤泥。可效仿前朝李氏父子,以竹籠裝填巨石,投入河中截流。”
皇帝饒有興緻:“朕記得你自幼就做九公主的伴讀,不曾離開過京城。何以對水患如此了解?”
趙彥靈不卑不亢:“微臣少時讀書,熟記《大覃堪輿圖》。且微臣胞弟趙彥狄如今任泉州通判,每年盛夏躬親治水,與臣書信往來,多有涉及。”
“不愧為當年龍虎榜榜眼,”皇帝贊許道:“那針對此事,你拿個主意出來。”
“臣以為,應當從京中派出三隊人馬,馳援地方。一隊去上遊疏浚,二隊前往下遊指導築堤,三隊赴入海口清淤。”
吏部尚書被他的門下搶盡風頭,即便與趙傾私交甚笃,此刻亦有些尴尬:“趙侍郎說的太輕巧,如今朝中哪有這麼多空閑官員可南下治水?”
趙彥靈面無表情地搶言:“微臣自請領命前往南陵。”
衆人目光齊齊投向為人父的趙傾。隻見趙傾黑着臉,斜眼看着地上跪伏請命的趙彥靈,氣不打一處來。
宋懷弋作壁上觀看熱鬧,不由地輕笑。
太子聽見動靜,轉過身與他對視一眼,嘴角也勾了起來。
殿上帝王故意問:“趙愛卿是中書令家的獨女,如何能抗得起治水的擔子?”
“陛下,微臣先是陛下的臣子,再是父親的女兒。”
趙彥靈一句話,讓趙傾徹底面上繃不住,上前躬身道:“啟禀陛下,趙侍郎太過年輕,才疏學淺,空讀一肚子死書,恐難當治水截流大任。”
太子出言道:“中書令大人全全愛女之心人盡皆知。但朝堂之上,您父女二人同為陛下臣子,中書令大人還是不要辜負了趙侍郎一腔忠誠熱血才好。”
宋懷弋聞聲而動,好整以暇地開口:“趙侍郎巾帼之姿,有勇有謀,可比平呈年間的瑞陽靜公主。”
這句話說的微妙,是以引起了臣子們輕微的騷動。
瑞陽靜公主雖神兵天降、收複東海,但野心勃勃,做出許多大逆不道之事。她臨朝監國掌權數十年,離謀朝篡位僅半步之遙。
皇帝本就忌憚趙家在朝中聲望,今日趙傾不僅出言反駁女兒效忠之舉,宋世子又将趙彥靈比作瑞陽靜公主。
誰知道皇帝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