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幽幽,子競手臂搭在榻上的案幾邊,單手支撐着頭,偏頭把玩着那塊玄鐵錯銀質地的腰牌。重量十足的牌子在他長指之間來回翻轉。
謝騁跪在他腳下,将自己被懷遠縣令跟柔然人一事仔細跟他複述了一遍,以及他是如何暴露,又是如何逃脫追捕,才到了這所小觀。
謝騁言道:“何仁之為斂财,已秘密和柔然人來往一半年之久。統帥預估的沒錯,去年冬暴雪,夏季幹旱,柔然人圈養的牲畜餓死無數,卻仍不愁吃喝,這私下果然逃不開利益輸送。”
子競言道:“勾結外族人,販賣糧草物資,軍用器械,這個何仁之,膽大妄為的可以。”
調任命令下來的當夜,他便帶親随盧、謝二人快馬加鞭從嶺南趕至西北。不同其他官員,他尚未直接去定北邊軍府,而是借口有疾不能立刻走馬上任,教人傳令至副帥暫為管轄。
私下卻和親随暗地私訪邊疆情況,由此發現懷遠縣令與柔然人暗通款曲。因巡邊任務未完成,他便派謝騁潛入柔然部落探查具體實情,這才有了後面之事。
謝騁盜取柔然人與何仁之來往的密信企圖作為證據,卻不料被柔然人發現,派出人馬追殺。
重傷昏迷前,他得以獵隼傳書,将實情告訴給了遠在夏州一代的子競。後者這才命人帶着嫡系軍隊中的騎兵快馬趕來懷遠。
“現下既已确定何仁之有叛國之舉,統帥打算何時動手?”謝騁詢問。
子競拿着腰牌放在案幾上的燭火上炙烤着:“靜觀其變,而今坐立不安的人非我也。我借口前來此觀祈福,他無法前往我這邊,探得想要得消息。這會兒,他該比我急。”
“何況,你我手上沒有物證,光憑你個人證,還不足以定何仁之的罪。”
“那我們要等到何時?”
“當然是等到他身後的大魚出來,不然,我何必隐藏身份。”子競盯着手中被火燒紅了邊角的牌子:“他聯絡柔然人,意圖唱雙簧撇清自己勾結外族的嫌疑,演得這場攻城戲碼太心切,反而自亂陣腳,給了我入駐懷遠的機會。”
“我自然要不負何仁之的好意,抓住這個機會。”
“統帥如何知曉,他們是佯攻?”謝騁大惑不解。
子競雙眼微眯,目光從未變動:“攻城這樣的大事,從來都是以萬全之計開始。一旦前進,絕對會布局準備的謹慎,而不是在據城數裡之外貿然弄得聲勢浩大。此舉除了打草驚蛇,别無益處。”
“柔然人沖鋒隊形松散,士兵步履緩慢,聲形不一。”他側目視向謝騁:“猶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的密線前幾日來報,這次突利軍出征,并未帶糧草,謝護衛認為,這是打仗的态勢麼。”
謝騁點頭,表示明了,又想到他說的“大魚”的事,于是再次探問:“統帥說要等何仁之身後的大魚,意思是,他身後有人撐腰?”
隔着未關嚴實的窗縫,掠過燭火,子競掃見在院子裡一趟又一趟搬運東西的清瘦身影:“光憑何仁之一個小縣令,手上有沒有軍權,那他是如何繞過城内駐軍的把守,将那些武器運出去的,謎底,不就在謎面上。”
懷遠的軍權掌握在誰手中,誰的嫌疑最大。謝騁想到附合條件人的名字,不由得遲疑:“定州郡太守為親王之子,若真是那人,能将他問罪麼?”
子競聞言,撩起眼皮再次瞥向謝騁,咧嘴一笑:“這天下,凡是和義父作對的人,我都會殺幹淨。”
雀躍的火光映在少年沉黑的瞳孔裡,襯得他踔厲風發冷血又無情,哪裡還有翩翩少年郎的姿态,更像是地獄裡逃出來的啖人血肉的惡鬼。
縱使馳騁疆場許久,謝騁望着這個比自己年少許多的人,也不由得從那神情中,感到無窮盡的寒意。
被火灼的腰牌冒出袅袅嗆人的青煙味,表皮上的漆料已變得焦黑脫落。
子競捏着那塊赤紅的腰牌,翻轉腕骨,枯燥無味地将手中的牌子扔到桌子上,眼底淬着銳利的霜雪,輕嗤了下:“少府監那群蠹蟲,敢在軍制物品上偷工減料,回頭等我去皇都,一定要他們知道,真玄鐵是能經過火煉的。”
少年厭惡地看了眼手指上沾的黑灰,語氣輕飄飄:“而人嘛,就不知道了。”
藥房斜對門口,羽涅蹲在地上,正數着自己搜羅到的材料。
草木灰竈膛下掏的,明礬呢,是她煉制硝石時剩餘渣滓裡得的。這些都是煉制孔雀藍必不可少的東西。
至于動物血該去哪兒弄?她一時沒有頭緒。
她左思右想,左看右看,擡眸瞬間發現大殿上落了一隻上喙帶鈎,威懾力十足的鳥兒。
她目不斜視望了片刻,倏然眸子一亮,道袍跟帶着風一樣站了起來。
子競從謝騁房間踏步出來時,不經意發現對面人摸着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的獵隼。
他踱步到屋檐下,蓦然出聲:“小道長對那隻鳥兒感興趣?”
羽涅側眸看向他,猛點頭,笑吟吟的:“這隼長相俊俏,我想捉回去養着。”
“養着?然後?”他眉峰微挑,一副看她到底要幹甚麼的模樣。
小道士嬌羞一笑,忸怩看着自己的鞋尖:“嗯,那個…殺、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