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泠泠,整整一夜,打在屋頂青瓦上的水聲,自昨夜到翌日天亮,片刻未止歇過。水珠子順着雨槽往下淌,連成一條條線,滴滴答答落進檐下的小水坑裡。
站在觀門前,羽涅望着濕氣叢生的雨中山景,不知是不是被今日送别一事影響,心情忽地生出一股惆怅之意。
阿悔拎着兔籠子從屋裡出來,提起籠子朝她道:“剛雪奴又從籠子裡跑出來,鑽你床底下死活不出來,我趴地上用蘿蔔哄了半天才将它逮住,看來回頭得将籠子重修一遍,免得它又‘越獄’。
”
瞧着竹籠裡那團毛茸茸的小東西,她心情轉好幾分,蹲下身,輕戳了戳它粉嫩的鼻頭:“腿傷還沒好利索呢,倒跑得比誰都快。等着啊,待會兒從城裡回來,非給你換個鐵籠子不可。”
“鐵籠子可還行,”劉嬸提着兩包用錢繩系得嚴嚴實實的糕點出來,聞言直搖頭:“真要換了鐵窩窩,這小東西夜裡出不來,還不得把籠子啃得嘎吱響,吵得你們那是别想睡覺。”
兔子腿上還沒好利索,目前它的窩暫時安在她房門口,以便照看。
劉嬸一邊說着,一邊麻利地系緊油紙包,嘴裡不住地催促:“時候不早,咱們也别擱這兒耽擱了,快些走吧,琅羲還在馬車裡等着呢,咱趕緊去城南,這雨天啊,耽誤行程,小心那小校尉啟程時間提前了着。”
說着,她一手拽着羽涅的袖子,一手推着阿悔的後背,急如風火地往石階下走去。
阿悔随劉嬸一同登上馬車,琅羲同劉嬸都駕馭不住這新來的馬,幾人之中隻有他與新來的馬兒較好,這趕車的活計自然落在他肩上。
他盤腿坐在車闆前頭,身旁放着兔籠,車裡空閑的地方有限,剛好也讓它看看這一路煙雨缭繞的景色。
羽涅一踩馬镫,輕巧上到馬背。
她撐着綿紙制成的油紙傘,騎着自己的棗紅小馬走在馬車右側。
她不愛窩在馬車裡,嫌車廂悶得人心慌,又喜歡走在雨中,便說要單獨騎着馬。
沒有崔妙常管的那麼嚴,琅羲他們幾人都随她心意自在。
天幸有子競昨日送的那兩匹馬,他們才得以有空閑的馬匹用來拉車,不然她哪來的機會,享受這一時惬意。
與涼州等地相比,懷遠身為西北為數不多山水共存,水草茂盛樹木成蔭的地段。
細雨如煙,山色空蒙。羽涅任由濕潤的風拂過面頰,恍惚間,帶着青苔氣息,與記憶中故土重疊起來。
她早時的故鄉,本在南方,如今的嶺南以西,古時候的稱呼,叫——黔中。
那裡山少多河流水域,現下屬于南殷國土,曆來是兵家必争之地,關卡森嚴。
而今,她是北邺人,無南殷王室批文,她這樣的外鄉人,連邊陲哨卡都過不得,更别提去看上一看。
她記得清楚,她家門口那條巷子的盡頭,有一株長達兩千年的香樟樹,樹幹要七八個成人合抱,才能勉強抱住。
樹冠遮天蔽日,三伏天時待在樹下納涼,日光漏不下一星半點。鎮上的老人常說,那棵樹樹齡長達兩千年之久。
兩千年,她總覺得是假的。
如若,那樹真活了兩千年,這會子掐指算來,此刻早已亭亭如蓋了。
但關于此樹的年齡真是假,她也沒有機會去證實。
當前她最重要的事,是趕緊去隴道買回硝石,把那火藥制作出來,好在亂世到來時,能保全自己一條小命,以及身邊親友安全。
劉嬸掀起車上的簾子來,突然間想起甚麼來一樣,喊羽涅道:“你們昨日不是說,那何仁之今日砍頭,我們送完了小校尉幾人,要不要也菜市場看看?”
琅羲也坐在窗口前,看了眼羽涅道:“要不……萋萋還是在遠一點的地方等我們罷,她害怕這個。”
每個人都有恐懼的事,羽涅害怕看殺人,除了膽小的因素外,她以前在學校門外,看見過有人持刀行兇。
那人離她,當時不過兩米來遠,精神病發作殺了一個路人。
大概是離的太近,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回去連着做了一個來月的噩夢。從那以後,她就看不了血流如注的場面。
琅羲等人都隻知她膽小,卻不知最深層的原因。不過,即便是膽小這一環,他們也不會硬要帶着她去看。
劉嬸回:“萋萋不用去看,她找個飯鋪子坐着,咱們看完行刑,也不用忙着做飯了,都上酒樓坐着吃去。”
好人殒命,會讓人心痛,作惡多端的人死,那怕壓着聲音,笑意都會眼睛裡面跑出來,那叫一個大快人心。劉嬸說話的語氣,聽着都樂呵不少。
羽涅從來不逞強,她嬉笑應道:“好啊,你們想吃甚麼菜,我去酒樓裡先點着等你們回來。”
她原想着去塞北樓吃一頓,但顧忌到怕被看出來自己其實收了榮家一枚麟趾金的事。
先前她隻說是得了十兩白銀的謝禮,連并把自己在被減少零用前時贊的私房錢,當作榮家給的辛苦費,一股腦兒要交給琅羲。
琅羲曉得她這錢來的不容易,并未收取這些銀兩,隻教她好生攢着。
能做出孔雀藍,觀中的大家都沒少出力氣,她最終還是極力将這些錢分了出去,權當是暫付的酬勞。待她從隴道回來,還打算把餘下的錢财再分一輪,每個人都要平攤到位,連帶她師叔崔妙常也要分到。
不能露餡,去塞北樓話到嘴邊,她連忙又囫囵咽了回去。隻裝作不經意地岔開話頭。
“今兒個咱們可得敞開了吃,多點幾個菜。前幾日我們不還念叨着,等那何仁之砍頭之時,定要好生慶賀一番。”
“萋萋說的對。”劉嬸的話音響起:“今日中午這頓飯,就闊氣一回,吃他個滾瓜溜圓。”
話說完,劉嬸不忘報上自己想吃的菜。
琅羲也跟着說了兩個菜名,說要吃“五味杏酪跟槽瓊枝”。
記下了她倆要吃的,羽涅驅馬向前走了幾步,問起邊趕馬車,邊聽他們說話的阿悔:“小師兄,你可有想吃的?”
阿悔搖了搖頭,跟她比劃,示意他吃甚麼都可以。
羽涅表示不點菜可不行,硬要他說了幾個菜後,才罷休。
幾人一路走,一路說着閑話。
懷遠城南門,不多時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中。
大雨嘩啦啦地下着,三百名玄策軍的鐵騎兵穿着的烏鐵重甲,經過大雨沖洗,似乎都映着冷意。所有的高頭大馬也都鐵面當衣,威風凜凜,氣勢熏灼。
這些鐵騎分别五騎成列,押着二十輛三駕馬車,有序立于官道上。
看重量,馬上拉着的重要,仿佛都能将腳底下的青磚壓出裂縫。
不必猜也知道,那車上,定是何府與太守府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
羽涅先騎着馬上前,對站在隊伍之前的官兵禀明身份跟來意。後者聽了之後,調轉馬頭回去禀告。
她伸長脖子朝南門口張望了番,發現城門口圍聚了一群民衆。
因離得稍微偏遠,她停聽不清那些人在說甚麼。
不到一盞茶工夫,那官兵踩着雨水回來,說道:“小道長,我家大人在門隧下候着諸位,請随我來。”
聊表謝意後,羽涅一行人跟在官兵後頭。
走了不到許久,她望見了身穿玄色烏鎚甲,發尾高揚的子競。
如同初次相見時,他身後背着箭袋,裡面插滿了羽箭,左腰間懸着一把橫刀。
她見他正欲那些前來夾道歡送他的百姓說着話,勸他們雨大回去。
想來是為懷遠城除了大害,百姓們執傘立于道旁,任雨水打濕衣擺也不肯離去。直到他再三耐心勸說,人群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聽到馬蹄聲,他回眸去看,扯了扯手中的缰繩:“小道長冒雨前來,當真守時。”
他策馬向前,走至她面前。
兩人都坐于馬上,四目相對間,她忽而一時不知說些甚麼好。
還是馬車上的劉嬸幾人,掀開簾子下來,朝他樂呵呵道:“小校尉,還好還好,我們沒誤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