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若年清醒時,對着眼前冷白的天花闆許久,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耳畔機器的電子提示音不絕于耳,他嘗試稍動一下手指,然而這樣簡單的動作也淪為妄想。拼盡全力,隻朝一旁的護士炸了眨眼睛。
醫生很快來察看情況,嘗試為他撤去ECMO。儀器拔除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
“給你們添麻煩了。”
醫生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抱怨,不吐不快,可面對傅若年的歉疚,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傅若年家裡人不來,護工回回打電話,就一助理盯着,除了打錢不會幹别的。就連撤ECMO都是傅若年自己做的決定,他家倒是省事兒了,醫院從上到下審批簽字的流程走了一溜夠,就差開大會讨論了。
急診煩,科室煩,ICU最煩。天天提心吊膽,生怕傅若年死在哪個疏忽上,家屬來院裡鬧大了,誰也擔待不起。
而此刻傅若年毫無血色的臉上努力扯出一抹抱歉笑容,縱他身為醫生,早已見慣生離死别,亦不由得心生凄然。
“嗐,”醫生語帶寬慰,拍了拍傅若年的肩膀,“我們的工作,沒有麻不麻煩。能把你搶回來,我們都挺高興,你也是命大,暈在急診部牆外邊兒,但凡遠點兒估計就沒戲了。”
傅若年眉峰舒展,疲然點頭:
“謝謝。”
“對了,”醫生又道,“你這病至少得靜養三個月,要不給家裡打個電話,找個人來照顧你?”
“不用,”傅若年答得很快,他知道沒人來,更從不指望所謂家人能在乎他的死活,“我自己可以。”
醫生想起傅光華的态度,能理解他的決定。倘若家庭不睦,不來反而是好事。他不再繼續勸,隻是把傅若年的手機還給他,叮囑幾句後便離開。
傅若年把手機充上電打開後,第一時間先點了與林琅的聊天框。
果然,十幾通未接電話,她肯定急壞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下午三點二十分,應該還沒放學。
指尖在屏幕落下一行字,反複斟酌後,卻又一一退格。
自己現在這樣,一時半會兒不能見面,與其騙她抑或讓她跟着擔心,不如等出院見面再說。痛覺逐漸複蘇,他擡手按在左胸前的手術刀口,趁神經尚殘存幾分麻木昏昏睡去。
住院的日子難熬,與傅若年同病房的幾個年輕人被親人簇擁着,照顧得細緻周密,卻還整日唉聲歎氣。相較之下,他實在樂觀得出奇。
一周時間,不見任何親朋好友來探病,僅僅一名不算勤快的護工料理他的起居。隔壁床小夥子的媽媽常拿他立标杆,讓兒子瞧瞧大哥哥多讓人省心,能自己做的事從來不要别人幫忙。
傅若年及時岔開話題解圍,和母子倆聊上幾句閑篇兒。
時間一長人們就發現,他實在有點兒太不嬌氣了。換藥不喊疼,吃飯不挑食,偶爾還能拿出那台助理送來的筆記本電腦處理工作。但身體條件暫時不允許他恢複到正常的生活節奏,總是坐久了就會腰疼,不得不下地扶着床沿站一會兒,可站不多時又開始心慌氣促,必須平躺回去休息。
傅若年也終于覺出力不從心。
身體好像一夜之間垮了,剛回國那陣兒能為了一個項目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熬得雙眼通紅,第三天一早還能出門跑步換換腦子,現在居然翻個身都喘得不停。他自嘲是怠于鍛煉,體質不如前些年,卻忘了自春節假期至今,大病小痛就未曾斷過。
是日,北京迎來了節後第一場暴雨。
窗外大雨滂沱,瓢潑似的水幕直往窗戶上拍,雨聲夾雜雷鳴,在黑壓壓的雲層底下翻滾交織,猶如末日降臨,籠罩了一整座城的陰霾。
平日裡陪伴在側的家屬皆因為極端天氣沒來,病房裡靜默得怖人。隔壁床的男孩溜到護士站侃大山,靠窗的那個中年人偷偷跑出去抽煙,隻剩下傅若年獨自守在病床上。醫生告訴他,如果承受得住,可以下床走走,防止下肢形成深靜脈血栓。
傅若年當然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