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動症是什麼?動的很多就可以被叫做是多動症嗎?”她一邊在幾個器材間跑來跑去一邊問着,原來她也有聽見那個醫生說的話。
“爸爸媽媽每天也動來動去的,為什麼隻有我們被帶來醫院了呢?”你也一邊跑一邊問,你們兩個裡面并沒有任何一個是負責解答的,這個角色通常是你們的父母,或者學校的老師。
忽然,你聽見兒童樂園不遠處有人在自以為小聲地說着些什麼,或許是因為那些人并不認為這些話能被孩子理解或記住吧。
“…那邊的孩子也是确診了兒童多動症嗎?”
“八成是了,你看那個樣子,不就是很經典的特征嗎?也不知道在哪家學校,以後她們的老師和同學可慘了。”
“雖然都說要多元化發展,但其實都希望這種學生不要來自己的學校吧。”
“也不會有人想要這樣的孩子吧。”
“為什麼?”問出這句話的是一路跑到那些人身前站着的你的妹妹,糟糕,一時不注意居然跟丢了。
忽然被自己的議論對象當面質疑的人面色不太好看,但因為對方隻是小孩子,那些人也沒有什麼害怕的反應,隻是有些後悔自己說話被聽見了。
“為什麼不想要?因為我們動來動去嗎?”她執着地問。
“為什麼老師和同學會很慘?”你也問。
沒有人回答,那幾人還并沒有壞心眼到特地對有特殊障礙的兒童當面說壞話,那些人隻是想以别人的不幸為談論的話題,咀嚼正當性,凸顯自己作為正常人的可貴。
但是你們兩個人都認為彼此是正常的孩子,你們一直都很開心,享受每一天,爸爸媽媽以及同學并沒有表現出因為你們而過的不好的迹象。
雖然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麼,但你就是覺得那不是什麼好話,你感覺到了那若有若無的惡意,有些難受但更多的是害怕,你站着她的前面,準備如果對方語氣出現不好的情緒就帶着妹妹跑走。
“沒有人會不想要未央和未雅的,你們的老師和同學也不會讨厭你們。”說話的人是你們的媽媽,她大老遠看見自己的孩子圍着陌生人就往這裡趕來了。
惡意被淨化了,你想,爸爸媽媽會用魔法。
“你們在兒童醫院說這種話是故意的?”帶着幾袋子東西跑過來的是你們的爸爸。
那幾人本就心虛,匆忙道歉之後就跑走了。
回家的路上,你們兩個依舊想要知道問題的答案。
“因為大多數人都一次隻能做好一件事,一件事沒能做完就去做下一件的話,那最後就什麼都做不好了。”你們的媽媽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你感受到了她在隐瞞什麼,但你不知道為什麼,你看向自己的妹妹,她似乎沒有察覺也沒有說,所以你也不問。
“就好像爸爸做甜品的時候,如果每次都做到一半就開始做另一個蛋糕,那未央和未雅就永遠吃不上好吃的蛋糕了。”你們的爸爸舉例解釋說明,你感受到了他在曲解什麼,但你不知道原意為何,你看向自己的妹妹,她笑了,所以你也笑了。
“但是沒關系的!小孩子這樣很正常,醫生也說這很常見的,不會有人覺得你們奇怪!”你們的媽媽緊急安慰說。
“沒錯!而且無論有人和你們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們都要和老師,以及爸爸媽媽說,好嗎?”你們的爸爸認真地說。
“好耶!我要吃蛋糕!别人說的話我會全都記住的!”你的妹妹興高采烈地說。
“别人說的話我們都會記住的!”你也興高采烈地說。
“也不用全都記住啦。”你們的媽媽表情有些無奈。
總之這件事對你們來說影響并不大,畢竟那時你們還沒開始上小學,診斷是入學前體檢時發生的,幼兒園期間大多數孩子表現出的好奇心将你們的表現襯托的沒那麼顯眼了。
可是小學開學之後,你們就不可避免地變得顯眼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雙胞胎少見,也是因為你們兩個有異于常人的表現。
小學一節課四十分鐘,你們兩個沒有一次能好好在座位上坐完全程的,而且老師布置的活動和安排對你們來說形同虛設,你們基本上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實際上這一點對于你們的同齡人來說并沒有什麼影響,畢竟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哪有什麼常識,你們再坐不住也不過是有些煩人而已,遠不如午餐難吃帶來的打擊大。
你們的老師提前被告知了你們的特殊障礙,所以也并不是特别頭疼,畢竟一個多動症孩子還需要特地看着點,存在為相似的複數的話,雖然破壞了成倍增加,但好歹能互相看顧一下。
而且就是因為雙胞胎少見,即使你們很難和同齡人一直玩到一起,但人氣還是很高的!
這份相安無事持續到小學一年級的一次家長會,有家長得知自己孩子口裡那個“很有意思的雙胞胎同學”居然是多動症兒童後,與自己的孩子和老師進行了談話。
你們的座位發生了改變,搬到了教室的角落裡,周圍也盡是一些平時就很調皮的孩子,但實際上你們反而和這群人聊得來一點。除了這些外,你們注意到很多同學都有意識地拒絕和你們一起玩了,甚至會三五成群地在角落裡抱團議論你們。你感受到了惡意,爸爸媽媽不在,但她在這裡,所以沒關系。
“你們在聊什麼?”你的妹妹一如既往地湊上去問,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在針對你們聊天,還以為她們在聊什麼有趣的話題。
“你們在看着我們聊什麼?”你也湊上去問。
那些孩子看到你們過來後有些退縮,但大概是人數上占優勢,她們最後還是沒有散開,反而隐隐成包圍的形式看着你們。每個人都刺來了名為感情的刀,你感覺有些痛了,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不存在于表面的傷口。
“我可是知道了,你們是那個,多動症對吧?”其中一個人主動開口,這人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因為同學是多動症就這樣對自己的同學,但其它人都這麼做了。
“媽媽讓我不要和有多動症的同學玩,說會變笨的!”另一個人附和道。
“沒錯沒錯,我才不要變笨呢!”另一個人也說。
你們知道你們确實有着名叫多動症的病,但你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因為這件事就對你們産生敵意,你下意識地看向你的妹妹,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惡意,但卻是一副生氣的表情。
神奇的是,你因為那份理直氣壯的生氣擺脫了原來的不知所措,你也擺出了生氣的表情。
“說什麼呢!笨是因為你們本來就笨!才不是因為和我們玩就變笨的!”她怒氣沖沖地說。
“笨蛋隻會混在一起越來越笨!說的不就是你們嗎!”你也怒氣沖沖地說。
“才不是呢!”其中的一個人被激怒了,“我們又沒有這個多動症!”
“和多動症有什麼關系?”你質疑道,“本是智商的問題!”
“你說什麼?!”其中的一個人表現出了憤怒,“你說我們智商低?!你再說一遍?!”
“聲音這麼大做什麼?”你的妹妹一臉疑惑,她完全沒有發現眼前的人生氣了,就單純地重複了一遍你說的話,“你們如果笨那是你們智商有問題呀?”
随後她看向你,似乎在驗證自己說的話沒錯,這句話确實沒有錯,但那些越來越強烈的疼痛說明了它或許不應該被說出來。
“轟隆——”那人一氣之下翻倒了一張桌子,書本和文具散了一地,圓珠筆滾向遠方,教室裡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有的看向那個掀翻桌子的人,更多的看向你們。
但其實也就這樣了,你想,你看得出來那個人對自己所作所為也有些心虛,小學生也不太懂怎麼表達自己的憤怒,那人為了顯露氣勢掀翻桌子已經是用盡全力了。
可是,你的妹妹卻沒有像你這樣想,你看向她時,你意識到了她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眼前這人為什麼掀翻桌子,為什麼本來好好的教室忽然就變得亂糟糟的,為什麼本來很多人說話的環境安靜了下來,為什麼那麼多人看向她,明明她沒有說錯的話,也沒有做錯的事。
但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那些人聚在一起議論你們本質上是想交朋友,那些看着你們的人也并不是全都想看你們的好戲,知道你的妹妹和其它人有着天然的隔膜,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多動症,也有其它的原因。
得去看醫生的,你想,就和那天一樣,那個醫生也說了,雖然發現的晚了,但及時幹涉後來也會痊愈。
但你知道,你并沒有多動症,你也沒有與其它人隔着的隔膜。你是正常人那一邊的,你應該站到那邊去,說着一些“你故意說那樣的話的嗎?”的東西讓她徹底落入劣勢,而你會被大多數人接受,獲得很多很多的朋友,你可以模仿那些人的做法,畢竟那些人看上去就像是會喜歡與自己相似的人的樣子。
可是那怎麼行呢?她可是你的妹妹,正常人的身份哪有她的姐姐的身份重要,不過是一層隔膜而已,隻要你一直和她一起站在隔膜的另一邊,模仿她,幫助她,你們就會一直處于不敗之地的。
而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剛才你的妹妹替你生氣一樣,你要替她質疑對方的憤怒了。
“扶起來。”你看着那個人說,“大家都看見你把桌子掀了,這桌子還不是你的,要麼扶起來要麼等着老師過來讓你扶?”
“就是就是,掀桌子幹什麼,吓我一跳!”你的妹妹在你身後心有餘悸地說。
那人也從本就不算多生氣的情緒中緩和了過來,看了看周圍的情況,最後還是尴尬地去把桌子扶起來了,有的人去幫助那個人,獲得了感激的眼神。
這樣就好了,你想。
“未雅,為什麼那些人要那樣說呢?”體育活動課上,你的妹妹悶悶不樂地問你。
沒有人願意和你們一起玩,即使你們沒有表現出拒絕的樣子,最後卻還是隻有你們兩個人陪在彼此身邊。
“就是說呀,為什麼說和我們玩會變笨呢?”你也問,你們之間沒有一個回答者,你基本上不會對這些問題的答案進行思考,複制你妹妹的想法就足夠你應付所有人的問題,哪怕那份答案不是屬于正常人的答案。
“我們又不笨!不對,難道說那些人覺得我們很笨嗎?”她大驚失色,手裡的球都不拍了。
“不知道啊,要去問一下嗎?”你問。
“…還是不要了。”她表情還是有些害怕的樣子。
“那要怎麼樣才能看上去很聰明呢?”你反問道。
“媽媽說,一件事沒做好就去做下一件事就是不太好的,我們隻要把每件事都做好之後再去做下一件事就好了吧!”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原來如此,”你點頭,為自己不用出主意而滿意,“那就把所有事都做好再去做下一件事吧。”
在你們定下了這一規則之後,往後所有的事都根據這一規則來做。課上你們會将這節課要學的東西完全掌握之後再開始發呆,對新的東西産生興趣後,你們會完全掌握基本知識之後再把目光投向下一個目标。
這一行為确實增加了你們一定程度上的耐心,但不多,因為你們每次都花不了多少時間。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别人議論你們時不再說你們是注意力障礙兒童,而是說你們是獨樹一幟的天才,坐不住被說成是行動力強,過于旺盛的好奇心反而被稱贊為是好品質。
但是你們依舊沒有什麼朋友,沒有人能忍受你們那過于跳躍性的思維和行動,哪怕你們并不是非得這樣做,但既然這樣做能獲得稱贊,那這樣做就好。
無論如何,你滿意你的生活。
你喜歡媽媽微笑着親吻你的額頭,喜歡爸爸送你上學時回頭提醒你有不開心的事情記得說,喜歡妹妹在放學後與你手牽手回家,路上争論最後一點零食渣屬于誰。并不是為了什麼,這些或許也并非能達成什麼,但是你喜歡這些尋常的東西。
曾經這些一切對你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并沒有對這些感到不滿,偶爾會思考若是自己選擇與普通人站在一邊會怎麼樣,自己若是沒有一直學着妹妹的做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然,探索自己的可能性對于你這樣的少年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你一直沒有真正嘗試過踏出那一步,甚至沒有産生過“我的想法是什麼?”這樣的疑問。你的妹妹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可你認為你不是,在她的身邊你隻要重複她說的話就能沾上她的存在感,從而成為一個同樣能被注視到的存在。
你對于探索自我這一行為給予自己的答案是:關于“森山寺未雅”這個人的一切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重要的,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正确的答案很容易得到,哪怕她再聰明再努力,最後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聰明的人”這樣的評價而已。這個世界注定隻把目光聚焦于幾個人身上,聰明又獨特的森山寺未央或許是其中一個,那麼與她相仿的森山寺未雅也一定會有存在的理由。爸爸媽媽也喜歡這樣的孩子,老師也已這樣的學生為豪。
直到有一天複診,你忽然意識到年幼時自己的妹妹就是因為有着這樣的你在身邊才導緻從大人的角度看上去沒有明顯的症狀,才延遲了接受治療的時機,或許她曾經也有機會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如果森山寺未央成為了一個正常的人,那她在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的同時,也不再需要森山寺未雅這個人跟在身邊了。
那是不是我不存在也沒關系呢?既然無論森山寺未央這個人是否獨特,森山寺未雅這個人都不被需要的話,那是否這個人确實就是沒有存在的必要呢?是不是删除這個角色也可以呢?
假如森山寺未雅=森山寺未央,那是否這其中隻需要留下來一個呢?
假如森山寺未雅≠森山寺未央,那這個角色又為何以這個形式存在呢?雙胞胎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難道隻是為了給森山寺未央的角色特性增添一份特色嗎?
若是森山寺未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的話,她的人物設定又是什麼樣的呢?大家可是都看到了,這個孩子一直都沒有表現出自己的性格特征的呀,她的人物設定根本就是不完整的,她是可有可無的,把她扔到視線之外的某個地方就好了呀?
不需要為她突如其來的精神病問題困擾,不需要為她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而感到煩心,不需要考慮她可能會出現在哪裡,不需要思考她在想什麼,不需要因為她在那裡而尴尬地考慮她該怎麼辦,不需要她做什麼,不需要她的自我存在,不需要她。
這就是森山寺未雅被困在精神病院的原因,這個世界短暫地不需要她了,她又不願意就那樣消失,她就那樣拼了命地去和誰辯論:森山寺未雅是可以存在的!
用你,用我,用她,用森山寺未雅作為主語去反複思考,去反複嘗試,去反複推開橡皮擦和放在删除鍵上的手指,并拒絕來看曾經那個“森山寺未雅”的爸爸媽媽和妹妹。
“我們也太相似了,比起雙胞胎更像是一個人被分成兩個。”這句話在那一瞬間讓她一直以來避而不談的默認規則被扯出了潛意識,但她沒有準備好,無論是回答這個問題還是徹底放棄自己的存在。
于是曾經她恐懼而瘋狂地抗拒這個問題,因為她确實不知道答案,無論是這一個,還是在這之前的無數個。每次一個問題的出現都會連帶着一堆其它問題,讓她根本思考不過來,當她條件反射地呼喊着自己的妹妹尋求幫助,森山寺未央便會出現,她感到安心,但随之而來的卻是恐懼。
不是的,森山寺未雅心想,我不是在恐懼你,我沒有讨厭你,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我是想要待在你的身邊的,我很想你,過去的一切錯誤都與你無關,我此時這幅模樣完全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知肚明。
可是該說的這些話都沒有被說出口,直到後面的一切發生。
好在一切都來得及,因為愛怎麼會消失呢?愛是奇迹,是一旦出現便會一直奏效的奇迹。在這一點上來看似乎奇迹與魔法是相似的存在,其中區别在于魔法需要魔力,魔力耗盡魔法就消失,但奇迹在達成了觸發條件之後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
“但是你為我而流淚了。”森山寺未雅說,有眼淚從她的眼眶裡流下,燙得像血,“你因為我的痛苦而痛苦,為我活下去而努力,為我存在而高興。
因為你就在那裡看着我,叫我的名字,所以我也就可以回應你,也就可以存在了,我是森山寺未雅。”
除此之外還有好多答案等着她去回答,但最重要的一個答案已經有了結果。
下一刻,她感到自己被一隻手抓住了,随即眼前一黑,重力産生變化,她感覺自己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