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賈妾室?還在騙我!”姚鶴面部肌肉狂抖不休,“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
姚鶴甩開婦人,一把抄起邊上少年的胳膊,将麻木的少年拖至輿駕前,斜斜挂在馬車邊緣。
婦人猝然慘呼:“殷兒,不要啊!”
那男孩全身僵硬,眼神浮現驚惶,身體重量幾乎都在姚鶴手上,隻一條細腿還撐在馬車邊沿,隻要姚鶴手微微一松,便會滾落車下,一不留神,說不定會被車輪碾得骨碎筋移。
刺客見他們追的馬車突生變故,一雙雙獵人的眼眸閃爍精光,又摸不準男人的行為意圖,是以不約而同停止靠近,自後方徐徐形成了一個半圓形包圍。豈料下一刻,便聽那男子提氣向四野吼道:“諸位好漢,在下乃初入京師的一介外官,與這對母子萍水相逢,并不知他們是為何人,姓甚名誰,貿然相救實屬多管閑事。現将二人交給諸位,也請不要為難,放我離去,他日必以萬金相贈!” 姚鶴毫不猶豫,松手,男孩如一片孤零零的枯葉,輕飄飄滾落下去。
钗環散亂,面如死灰的婦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化為一頭發瘋的母獸,兇悍地往姚鶴胸前一撞,差點将他撞下馬車。緊接着縱身一躍,“咚”聲墜地,随她兒子一并落下了馬車。
女孩爬到車尾,向後望,大大的瞳仁裡倒映出婦人的結局。她腿腳崴得厲害,不顧一切地向着男孩爬去,把他圈在懷裡,恨不得将之重新塞進母體。
刺客胯.下十幾匹奔馬全部停下,像惡狼瞧見了生肉,團團圍住。
電閃雷鳴,雨滴砸落無人曠野,濺起的泥水打在母子身上。
“呲——”利器出鞘,寒光閃現,婦人纖薄的嬌軀微微後仰,一篷碩大的血花從胸口飛濺。
女孩雙眼直勾勾盯着這一幕,耳邊是風聲,雨聲,車輪碾過枯萎的麥稈,父親瘋狂的駕車聲……一切聲音都在遠離。
直到馬車将這一切遠遠甩在後頭,甩在深冬陰沉絕望的曠野之中。
……
十三年後。
嘩啦!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痛痛快快。
“咳咳咳……幹什麼幹什麼!啷個黑心老王八,打擾小爺清夢。”
塵埃浮動的陋室内,一張破爛木闆和闆凳搭起的床上,彈起個滿面濕水的少年,熟睡中被驚醒,嚷得中氣十足。
“日上三竿了還在睡!不幹活的懶骨頭,害老子年前交不了貨,仔細你的屁股!”作坊的主人氣勢洶洶,抄起鐵盆子砸去。
賴床的少年十七八歲,乍一看身量不高,手腿瘦嶙嶙的,蘆柴棒似的挂不了幾兩肉,行動靈活極了。還沒醒全呢,腦後感知到一股寒意,本能地歪頭一避,鐵盆子磕在牆跟“咵嚓”一聲,完美躲過。
盆裡頭本來盛着他昨日的洗臉水,既是洗臉水,也是洗腳水,此刻已盡數轉移至他臉上、床上,滲進黑黢黢,破爛爛的薄被裡去了。
少年名喚桃七,坐着濕褥子,屁股半點沒挪,一對招子撐開了一隻。擡起雞爪似的手抓抓脖子,粗狂地揉眼睛,打量眼前的草屋。曠野中的奪命奔襲,父親冷厲的叱喝,那少年的眼睛、美麗婦人胸腔炸開的血,皆如夢幻泡影一般,無聲地破了。
作坊的主人——鄧老闆,五十多歲,一口碎米牙,頭上稀疏幾根毛光溜水滑地梳到腦後,樸實中透着講究。鄧老闆經營着一間做竹編物件的作坊,在烨都一百零八坊之一的染瓦坊裡也算小有名氣,可惜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景氣,手底下原管着桃七在内的五六個幫工夥計,而今隻剩下桃七一個了。
不辭了他,全因他是花了錢的小奴隸。
自從五年前鄧老闆把他從泔水溝裡撿出來,桃七就把自個兒賣給了他。正兒八經簽了賣身契送到衙門蓋大印的那種。賣的錢在眼前一晃兒,連摸都沒摸到,悉數給了大夫,拿來看他那條斷了的腿。
養好了傷,他就在作坊裡吃住,混不吝的模樣看得人牙癢癢,多少次鄧老闆想把他打出去,卻因他一手竹編技藝出神入化才勉強将他留下。
“這黑心癫公,生的兒子沒疙瘩眼兒!”桃七嘟囔着罵,殊不知鄧老闆接連生了六個女兒,就為了生兒子。老婆生最後一個還難産死了,他這一句堪稱詛咒。
鄧老闆一腳将他踹成個滾地葫蘆:“你個前世來讨債的東西!再給老子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幹活!”
少年捂着屁股,起來單足在地上一蹦一蹦,诶呦哎呦嚎叫,順手往裆裡搔兩下,十成十的市斤混子。
老鄧走出臭烘烘的屋子,雙手背在後面,長長歎了一口氣。
桃七踢踏上一雙黑黢黢的草鞋,腰上挂着皺成一條條的黃犢褲,頭頂用根細細的竹簽子挽了濕哒哒蓬亂亂的發髻。舉起袖子一抹臉。嘿!正好,省得洗臉了。心情驟好,連濕透的褥子也不去管了。終于是大搖大擺地出了“閨閣”。
來到堂前,一個幫工都沒有,也沒有幹活的家夥什兒。空蕩蕩的八仙桌上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面,兩塊驢肉馍馍,還有他的賣身契。
鄧老闆在躺椅裡搖着,把臉一闆:“吃吧。”
桃七一句話沒問,坐下來,照着往日的章程,慢悠悠啜了口刷鍋水似的粗茶,吧嗒了下嘴唇。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吃得熱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