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桃七安頓好住所後,去内務府領了一套簇新的宮裝,桃色的綢料中衣,搭配對襟棉布鄒裙,這一套還比不上王府侍女的服制華麗。她用了點小伎倆,順手又撈了套半新不舊的太監服,太監的中單與白绉褲,十分實用,而且穿在裡頭,外人一點也瞧不出來。
大岐後宮,設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其下各有四司,共計二十四,是謂六局二十四司,如在下毒行刺案中倒了大黴的檢蔬司便是尚食局中四司之一。
依照宮規,新進宮的宮人們都要先在尚儀局裡學習三個月。待考教合格後,方可按照所長分配至各宮伺候。在尚儀局的這段時間,宮女們都居住在西四所。兩人一間,桃七第二日晚間便歇在這裡。第三日白天,便來到尚儀局學習。
已經定了桃七入宮後在陛下的麟德殿伺候。需主攻點燈、熏香、梳頭、更衣、泡茶等伺候皇帝日常起居的技能,而浣衣、灑掃、織布等技能不需再學,故而她的學習周期隻定了短短一個月。
陳尚儀是個六旬老嬷嬷,對待新晉宮女十分苛刻。桃七在一月中幾乎沒出什麼錯,最後的考教那一日,陳尚儀輕松讓她通過了。
桃七以為後宮之主崔太後會給自己點苦頭吃吃,可這一個月度她過得還算平穩。心中不禁思忖,或許是崔太後打算低調行事,暫時不與一個小宮女計較。也許,是隻有真的入宮之後,才能見真章。
定了去麟德殿的日期是十一月初九,初七這日傍晚,陳茂來找她。
一年一度的選錄宮女的時間是在初夏。年底時,尚儀局裡隻有寥寥幾個需要學規矩的宮人。桃七晌午練了半日的行禮和走姿,身上的筋骨都繃了起來,酸得很。練完之後,踱步至院中舒展身體,舉目望夕陽,在四方圍成的高高宮牆遮蔽下,隻能看到一小片黃彤彤的天際,頓時感到壓抑而悲涼。
“怪道人靠衣裝,姑娘換上紅裝,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四周無人,身後的宮牆上傳來男子的說話聲。
不用回頭,桃七便知這賤兮兮的聲音來自于誰。繼續扭動脖頸松快着身子:“公子也是一日比一日欠揍了。”
“哈哈哈!”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說得好,大丈夫自當一日勝過一日的。”
桃七不理會他的胡話,問道:“你獨身一人闖宮,不怕被皇宮内外的金吾衛發現?”
“安心,以我的身手,能發現我的金吾衛還沒生出來呢。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公子哥兒。”陳茂眼睛狡黠地一轉,“怎麼?擔心我?”
“狂妄!”桃七罵道,“我是生怕被您連累,畢竟小女子可您老沒那麼高的功夫,萬一給路過的宮女内監瞧着咱們在一起私相授受,你是溜得快,我可要被抓去暴室受折磨了。”
“哈哈哈,說得好,我今日就是私相授受來的。不過在這之前,你要是怕打不過别人,我再給你傳授幾招?”
“好得很!”
一個時辰後。
月上中天。
桃七的肚子咕咕叫着,為了學功夫,已經酸疼不已的身體簡直累癱了。更凄涼的是,錯過了吃晚飯的時辰。
她拿出藏在大院牆根的一盒蜜餞,席地坐于牆下,打開蓋子,撚起一顆吃了起來。
陳茂也靠牆坐到她身邊,手伸過來,桃七盒子裡隻有五六顆,把盒子往後挪了挪,不給他。
陳茂又扇了兩下手,表情似乎在說:沒想到你這麼小氣。
桃七不情不願撚了一顆最小的,丢到他掌心,主要是怕這回不給他的話,他下次不教自己功夫了。
可陳茂出其不意地把手一收,張大了嘴,說:“喂我。”
蜜餞差點就掉地上,桃七咬牙切齒地丢進了他的臭嘴裡。
陳茂滿意了,嚼着被投喂的蜜餞,悠然回憶起來:“我小時候想可想吃這零嘴兒了,可惜家貧沒得吃。我就跑到烨都的集市裡去偷,被那老闆發現,皮都快抽爛了。我哥來救的我。他見了我的慘樣,撸起袖子就跟那老闆打起來。我早就忘了有多疼了,隻記得那時的蜜餞可真甜啊。”
桃七悻然,呸地一顆核兒吐在地上:“蜜餞嗎,宮裡多的是,以後我再得了,就給你一半好了。”
“你不懂,再好的蜜餞也比不上那時候的,”陳茂說,“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桃七懂,正如當年她吃不到的那碗臘八粥。灑然一笑:“也是,宮裡的蜜餞,甜是甜,卻沒有什麼獨特風味,聽說滇南的蜜餞最是好,改日去嘗嘗。”
“什麼時候?我也要去。”陳茂道。
桃七笑道:“等無事,一起去就是了。”
陳茂一點兒汗也沒出,一蹬腿整個人坐上了牆頭,晃悠着腿兒:“我的功夫,你已學了六招了,不給我磕個頭,叫聲師父來聽聽?”
桃七起身,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下,往地上嗑了三個響頭,脆生生喚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陳茂給她弄得哭笑不得,以為桃七又要取笑回來,她還真的拜了。
桃七可不傻,江湖高手的武功許多都是一脈單傳,外人連看都不能看的。她還想繼續在陳茂手裡學些厲害的功夫,怕的便是陳茂以保密為由不教她了。他半開玩笑地提起拜師,桃七打蛇随棍上,不管拜師的舉動是真情還是假意,以後他就不能以不傳外人為由,拒絕她學功夫了。
“不要臉。”陳茂從牆頭下來,想給她下跪把這幾拜跪回去,但是桃七又唰的一下站起來,不多跪一時半刻,一點虧也不吃。
頭已磕完,陳茂要是再跪,就是被桃七占了便宜,看起來太蠢了,之好裝樣子咳嗽了一兩聲,并不承認桃七是他徒弟,轉而道:“你這是打算在宮裡長住了?”
“嗯。”桃七靠着廊橋的欄杆歇息,“這是我給他的投名狀。”
“投名狀?”
“宮宴那天,我就看出小皇帝的身邊淨是些妖魔鬼怪,若宋無忌不安插人手入宮,那個十多歲的孩子早晚會死的。他想讓我入宮護着皇帝,我便遂他的願,做好自己的本分罷了。”
陳茂:“你不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桃七眉頭蹙了一下,比起油腔滑調的調戲,她對旁人把自己看做孩子更加不悅:“我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桃七笑睨他一眼:“我跟你一樣自命不凡。”
陳茂笑了,面目平庸的男人卻笑得像是魅力無邊。笑完了,又是一臉凝重:“宋無忌已經将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看得透透的了。你要是笨一點,破不了宮宴下毒案,他指望不上你,也就算計不了你。你要是再聰明一點,比他算得快一步,那就是你去算計他,而不是他算計你了。偏偏你正正好好,有點自保的小聰明,卻又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你說得一點不錯。宮宴下毒,送我入宮,這一切都在他計劃之中。”桃七壓低了聲音,“若他往後成為了敵人,那一定是個很可怕的敵人。”
陳茂深以為然,不過也隻能慶幸宋無忌與他們暫且是站在同一邊的:“可你鋒芒畢露、女子之身暴露。深處大内,于你而言,幾乎把自己置于懸崖邊緣,與絕境隻有一步之差。”
這亦是桃七心中最大的顧慮,幸而姚府滅門前,父親逼她深居閨閣之中,鄰裡街坊、朝中同僚,鮮少有人知曉她的模樣。可若有人下功夫徹查,一定會查出五年多前,烨都裡多了一位的逃荒者,而去她奴籍冊子上的戶籍地一問,便能打聽到,當地從來沒有一個在家中行七的男孩逃荒至烨都。
桃七想了想,寬慰陳茂一般道:“之前為了迷惑宋無忌,我做出些荒唐情态,可他打從一開始就識破了我的身份,事已至此,無需再裝。他若要害我,早就把我下了昭獄,公布身份抄斬了事。但他非但沒這麼對我,還将我喬裝一番送入宮裡。那就說明,他定有能力保我。”
說到最後,語意愈發艱澀。她記恨了五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之人,而今已經成了她的靠山、不得不依仗的大樹。何曾想過,她居然也成了宋無忌手中棋子,似乎還做的心甘情願。桃七捏緊了雙拳,目光堅韌不屈:“他的珍珑局,是我的囚籠。不過,也是我暗暗蓄力的地方。”
陳茂一時沒有答話,嘴裡蜜餞的核兒已經一點味道都沒了,可他依舊含着舍不得吐。夜風寂寂,拂過尚儀局的宮牆院落,為了防止刺客借助樹木潛入,宮裡沒栽什麼樹,有的隻有一人多高的矮樹,連聲鳥叫也聽不見,數牆之隔的宮道上,宮人走動的簌簌聲傳來,太安靜了。
桃七擡眼看他,又過了一會兒,陳茂終于笑了笑,道:“你說得不錯,我今日來,就是為了私相授受,既已受過了,也不好意思不授。”
他從袖子中取出一顆用油紙包着的藥丸,丢給桃七:“哝,跑腿給你送這個來的。”
桃七接過藥丸,才想起來一月期限已到,又到了服藥的日子。但她沒有向上回一樣匆匆下咽。頓了頓,說:“我要待在宮裡,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半載,不過我終會出去的。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外面的事情有勞你多照顧。”
“你我之間,無需說這些。”陳茂咬了下嘴裡硬硬的核兒。
他這回說話語氣一改逗弄人時的輕佻,而是一本正經,言之鄭重,有些許諾的味道。桃七問:“東西我拿到了,你還不走?”
“這便走了,不送。”他不甚修長的腿一曲一瞪,飛鳥似的翻上了更高的宮牆,幾個騰躍,像一條狡黠的影子,消失在重重宮苑的深處。
他一走,尚儀局大院的門就被人推開了。年過六旬的陳尚儀兩手揣着,儀态端莊,目不斜視,從門外進入,看着桃七說:“明日你去麟德殿,記住老身教你的、叮囑的,在陛下身邊小心伺候。你不必幹灑掃浣洗的粗活兒,就從侍茶宮女做起吧。”
桃七低頭,恭謹一揖:“是。”